1958年的唐吉訶德(1 / 3)

關於“唐吉訶德”這個詞,我們村的人以前沒聽說過,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這個詞出自那個叫蔣光鈿的右派之口,我們村的人聽到蔣光鈿說我們唐吉訶德,還以為他在罵我們,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批了他一回。讓我們從頭說起。

1958年,我們村在三麵紅旗照耀下,決定在天柱造一個水庫。我們村的支書馮思有,把這個決定呈報上級,希望得到上級支持。上級很重視,給我們派來一個叫蔣光鈿的工程師,幫我們搞水庫設計。蔣光鈿來之前,上級已同馮思有支書通了氣,說蔣乃一右派,派他來是讓他向貧下中農學習,要我們好好地改造他。由於這個背景,蔣光鈿雖是來支援我們搞建設的,但我們對蔣的態度就不像對待別的上級派來的人那樣恭敬。蔣光鈿來我們村的那天,我們也不會去歡迎他。

我們雖沒組織人去歡迎蔣光鈿,但實際效果好像有人在夾道歡迎,因為我們在蔣光鈿身上找到了不少樂子。首先是孩子們發現了蔣光鈿的有趣。那天,孩子們在村頭玩,看到有一個人一跳一跳朝我們村走來。那個人很瘦,大約四十歲。他的瘦臉上戴著一副像瓶底那般厚的近視鏡。他的上身穿著中山裝,下身穿黑色長褲。長褲褲腳用一根繩子吊著,露出一段又白又細的小腿肚子。小腿肚子下邊是一雙比一般男人小得多被我們村的人認為像女人的腳,腳上穿著一雙草鞋。這樣的打扮我們村的人沒見識過,同我們想像中的知識分子大右派有距離,更不像貧下中農勞動人民,總之,我們認為他的樣子有點不倫不類。當然,事後我們問過他為什麼把自己打扮成這樣,他說是為了表示“知識分子勞動化”。他這身打扮已讓我們覺得好奇了,更讓我們奇怪的是他走路的樣子,像我們村的七姑裝神弄鬼時跳的大神。原來知識分子穿慣了皮鞋,不會穿草鞋,穿著草鞋走在石子路上,免不了被石子刺疼,於是他走路就像跳大神。他搖搖晃晃地走著,孩子們跟在後麵同樣笑得搖搖晃晃。大人們不知道孩子們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也來看熱鬧,看到蔣光鈿的樣子,都笑得合不攏嘴。我們一笑,那個知識分子蔣光鈿跳大神似乎跳得更歡了。

我們村的大人小孩跟著蔣光鈿來到隊部。馮思有已在裏麵。我們擠到隊部門口,站著看熱鬧。蔣光鈿踏進屋裏,屋裏的地板用水泥澆築,他就感到舒服了一點,走路穩了不少。他站在馮思有麵前,先不說話,而是從包中拿出一張介紹信,雙手捧給馮思有。他說,你就是馮支書吧,我是蔣光鈿,這是我的介紹信。馮思有是個老革命,解放前參加了遊擊隊打過國民黨,解放後回村當了村的支書。照他的資格當個支書小了一點,但再大他也當不了,因為他不識幾個字。他因為不識字,因此不喜歡別人拿紙條給他看。他見蔣光鈿拿介紹信給他,皺了皺眉頭,說,你收起來,收起來。他自上而下打量了眼前這個右派分子,接著說,聽說你會搞設計?蔣光鈿說我學的是水利,清華畢業。馮思有不知道清華是什麼玩藝兒,他沒聽說過。他想了想說,你來了,好,你先安頓下來,明天就搞設計,好好幹,嗬。蔣光鈿說,為了趕超英美,一天等於二十年,我馬上工作。蔣光鈿口號喊得很響,但臉上並不激動,眼睛直愣愣看馮思有,看得馮思有很不舒服。馮思有冷冷地說,隨你好了。

果然,下午蔣光鈿跳著大神去了天柱。他在天柱的山上轉來轉去,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他還不停地在筆記本上記些什麼。我們村的孩子認為他有點兒裝神弄鬼。他們在天柱的山下高喊:打倒蔣光頭。天柱這地方山多,孩子們一叫回聲四起。孩子們已經知道蔣光鈿是個大右派,是個反麵角色。孩子們認為蔣光鈿這個名字同大右派很相稱,一看這個名字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因為這個名字讓他們想起臭名昭著的蔣介石,而蔣介石頭上沒毛,我們一般稱他為蔣光頭,蔣光頭和蔣光鈿聽起來相差無幾。於是孩子們不再叫右派分子為蔣光鈿,而是叫他蔣光頭。這個右派,比較認真,他聽到山下孩子們叫他蔣光頭,就爬了下來。他來到孩子們跟前說,我不是蔣光頭,我頭上有頭發,我的頭發又黑又粗,估計還不會脫落。我叫蔣光鈿,我起這個名字是有意思的,我的蒙館老師參加過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失敗後他隱居起來了,他給我起了這個名,是希望光複金田的意思。太平天國是農民起義,是正義的進步的。太平天國,孩子們聽說過,但孩子們說大右派想沾農民起義的光,我們堅決不答應。孩子們依然叫他蔣光頭。

經過幾天的踏勘。蔣光鈿拿出了水庫設計方案、但他提出的方案讓馮思有支書很生氣。因為這個右派分子把設計搞得太保守。蔣光鈿向馮思有這樣彙報:根據地形,水庫集水麵積八百平方,按曆史文獻推算,每百平方米可集七十萬方,這樣水庫造好後能集五百六十萬方水,能灌溉一千畝糧田。這個方案顯然不能體現大躍進精神,也沒有一點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氣魄。馮思有當即向蔣光鈿發布兩條指示:一、水庫造得必須足夠大,要灌溉一萬畝糧田,不但本村糧田要受益,還要支援別村。二、水庫還要發電,發電的指標也定了,共計五千瓦。我們村一共一百一十戶人家,這麼多電用不完,但考慮到即將到來的共產主義,我們要實現機械和電器化,因此五千度電不能算多。蔣光鈿聽了,當即把頭搖得像貨郎的搖鼓,說,這是不可能的。水庫造得那麼大,到時候不但集不了那麼多水還灌溉不了糧田,更別談發得了電。馮思有想,怪不得這個人被劃成了右派,原來是個書呆子。他訓道,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就是迷信書本,崇拜他娘的文獻,不敢到人民群眾中去找根據。蔣光鈿說,科學就是科學,你要造那麼大的水庫,你就是唐吉訶德。馮思有不知道唐吉訶德是什麼話,聽不懂。不過他猜想不會是好話。馮思有就找到守仁問他唐吉訶德是什麼意思。守仁雖然隻有二十歲,見識不見得有馮思有廣,但他讀過初中,是我們村最有學問的人。他要求進步,馮思有正在培養他。守仁也不懂唐吉訶德是什麼個意思。守仁就對馮思有支書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愚弄貧下中農,這樣的人應該好好地批鬥。馮思有也早已對蔣光鈿不耐煩了,他想索性拋開書呆子,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自己設計。

馮思有聽了守仁的話,決定批鬥蔣光鈿,批鬥大會由馮思有主持,守仁負責批鬥,守仁平時看點兒報紙,雖然他看不起知識分子,但在批鬥時他還是想露點知識出來。他說,蔣光鈿我問你,去冬今春,我國大搞水利,新增灌溉麵積四億多畝,這個在清華大學水利係書本上有嗎?沒有。蔣光鈿,我再問你,你不向群眾學習,還要做大躍進的促退派,你居心何在?守仁這樣問的時候,蔣光鈿心裏在冷笑,如果一冬可以新增灌區四個億,那麼地球就會向西轉,水還會往高處流。但蔣光鈿不能說,他是來改造的,是來向群眾學習的,群眾的批評他該虛心接受。因此,守仁不停地問他不停地點頭。守仁接著說(下麵的話他也是從報上看來的,他是好不容易才背熟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認為土改、農業生產可以搞群眾運動,走群眾路線,但他們認為搞農業科學、搞水利設計就不行,搞這些隻能冷冷清清,不能轟轟烈烈。這是唯心主義謬論,這是不承認人民群眾是曆史的創造者。他們脫離群眾,脫離實際,迷信書本,留戀實驗室,必須堅決地予以批判!守仁的批鬥發言結束,馮思有支書宣布:不再讓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搞水庫設計,蔣光鈿從此以後必須參加體力勞動。

我們村自己設計水庫就等於再也不用什麼設計了,就等於馮思有腦子一拍,他讓怎麼幹就怎麼幹。既然不用設計了,那就馬上開工。開工典禮搞得很熱鬧。工地上貼滿了標語這些標語,都是守仁想出來的。標語寫道:苦戰一百天,幸福萬萬年;三麵紅旗東風吹,天柱水庫拿下來;一天等於二十年,共產主義在眼前;女的爭當花木蘭,男的個個趙子龍;等等。標語一貼,工地就像個工地了,我們村的男女老少都來到工地。人馬分成兩隊,一隊開山築埂,另一隊挖塘取泥。築埂隊由梅龍負責,取泥隊則由守仁掌握。水庫建設總指揮部由馮思有和另一個老革命老金法組成,馮思有為正,老金法為副。開工前,兩隊的隊長,上台表了決心。守仁因為事先做了充分的準備。發言起來就有點滔滔不絕,他不但在台上向築埂隊提出挑戰,宣讀了一份挑戰書,還單方麵公布了競賽計劃,並保證按指揮部的命令,一百天內完工。守仁一邊說,他手下的人就歡呼,像是對築埂隊示威似的。築埂隊很不服氣。等築埂隊的梅龍講話了,梅龍已憋了一肚子氣。梅龍這個人有點梗,頭腦比較簡單,也不怎麼會說話,他不會搞守仁這樣的花拳繡腿。他來到台上,就氣鼓鼓地說,競賽就競賽,不競賽是婊子養的。他一說完,台下笑成一片。台下一笑,梅龍的氣也消了,自己也憨笑起來。馮思有覺得梅龍幹活可以,但就是要亂講,為了不讓他再說出上不了台麵的話,馮思有站起來說,好,好,兩位隊長都表了態,很好。下麵,我宣布,天柱水庫工程正式開工。

右派蔣光鈿被分到取泥隊。蔣光鈿人很瘦,走路也走不穩,現在讓他挑泥,簡直要了他的命。他挑著的泥,加起來不足五十斤,但他卻雙腳發抖,搖搖晃晃往上爬時就像在打醉拳,又像是在抽風。我們村的人剛開始幹活,勞動熱情普遍高漲,同他們比起來,蔣光鈿挑泥的速度就像螞蟻在爬。但我們村的人不計較蔣光鈿的勞動效率低,每回空著擔子往回走碰到蔣光鈿都會開心地笑,笑容當然還比較友善。但挑了幾天,我們村的人就感到累,人一累,心情不好,就想找點樂子解悶。最現成的樂子就是出右派分子蔣光鈿的洋相。蔣光鈿隻能挑五十斤土,多了他就挑不起來。我們村的人就是要看他挑不起來的樣子,讓他挑趴下。他們站在一邊,看蔣光鈿做動作。蔣光鈿躬著背,開始使力氣。他全身發著抖,眼睛可憐巴巴地看我們,後來咬了咬牙,欲挑起來。結果雙腳一滑,趴在爛泥地上。我們村的人找到了樂趣以後,就感到不那麼吃力了。他們繼續幹活。

蔣光鈿想,如果他這樣挑下去,那他一定會死掉。他雖然活得很窩囊,但他還不想死。為了讓自己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他決定發揮一下自己的腦力,幫馮思有想些科學的辦法。當然這辦法一定是村裏人不懂的,但又是簡單的,實用的,他們喜歡的,又是一學就會的。蔣光鈿一邊在勞動,一邊在觀察。後來他找到了一個方法。他找到馮思有,說出了自己的辦法。

他的辦法不是為取泥隊想的,他討厭挑泥,他挑泥的時候,老看那些挖山築埂的人,對挖山築埂的人很羨慕(實際上築埂和挑泥一樣累),他因為羨慕他們,他就希望和他們一起幹,於是他就替他們想更輕鬆的辦法。他想出的辦法就是造土炸藥。當時,我們國家炸藥很緊張,僅有的一點炸藥都造炮彈去了,這當然是出於備戰的需要。沒有炸藥,開山築埂隊的進度很慢,山表麵那層鬆軟土還好解決,碰到石頭隻好用鐵鑽鑿,土方量太少。馮思有聽右派蔣光鈿說他會造土炸藥,將信將疑,不過想起炸藥把山炸開那樣的美好前景,他立即拍板,讓蔣光鈿從築埂隊中選幾個人同他一起製炸藥。

土炸藥的配方蔣光鈿早已心中有數,即由硫磺、硝、木炭三種原料配製而成。硫磺是有賣的,木炭當然更容易辦到,每戶人家都有。問題是硝從哪裏來。這當然難不倒蔣光鈿。蔣光鈿來到我們村他已經發現我們村子特別古老,房子大都陳舊,他還發現我們村還很潮濕。在潮濕的房子的牆上一般會生一層白色的像霜那樣的粉末,這就是可以做炸藥的硝。現成的硝不是很多,右派蔣光鈿在政治運動中也學會了走群眾路線,他向馮思有作了彙報,希望能群策群力每人都搞點硝來。雖然這樣搞硝也不是很多,但還是製造了一批炸藥。

首批炸藥做成後馮思有急著想試驗一下。試驗當然在挖山築埂工地。試驗由蔣光鈿負責。試驗時,大家都停了手中的活,圍著看。右派蔣光鈿,看到那麼多人看著他不免有點得意,知識分子老毛病又犯了。他指揮起人來有點氣指頤使,叫人幹什麼也語言堅決,好像他是個領導。一般人讓他這麼說說也就算了,因為人家雖是右派,但馮思有正重用他,可蔣光鈿指揮梅龍時,梅龍就有點受不了。梅龍當即訓蔣光鈿,如果試驗不成,看我怎麼收拾你!聽了這話,蔣光鈿才有所收斂。

點火前,我們村的人都躲到一百米之外。爆炸處隻留下蔣光鈿一個人。隻見蔣光鈿點上火後,一顛一顛朝我們跑來,大概是他的腳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他的一隻腳離了地,另一隻腳一跳一跳的,惹得我們不停地笑。但馮思有沒有笑,他好像有點緊張,一直看著那導火索噝噝地吐著火舌。大概我們的笑聲讓馮思有感到很煩,他回過頭來憤怒地喊了一聲:肅靜!就在這時,隻聽得轟的一聲,山被炸開一個大坑。同時,我們村的人見爆炸成功了,也被炸開了心花,高呼起來。隻有那個蔣光鈿,因為還沒奔到我們這裏,半道上就炸開了,所以捧著頭躺在地上一動也沒動。他大概被炸破了膽。我們高興地朝山奔去時,還踢了他幾腳。

土炸藥製作成功,那挖山築埂的隊生產力大大解放,進度比挑泥隊更快。這樣守仁就感到風頭被梅龍壓了,很生蔣光鈿的氣了。特別是馮思有在一次群眾大會上表揚了築埂隊他就更生氣了。不但守仁生氣,所有的取泥隊隊員也生氣了。他們見到蔣光鈿就罵,你這個叛徒,反革命分子大右派,我們堅決不答應。

蔣光鈿雖給築埂隊製作了炸藥,但這份功勞並沒記在他賬上。特別是他製炸藥時好為人師,趾高氣揚的樣子,讓梅龍很反感。梅龍這個人,很梗,氣量也很小,蔣光鈿製作炸藥時,他插不進手,覺得築埂隊不是自己領導,讓右派分子奪了權似的,心中常常湧出一股無名火。但經過右派分子的指點,現在我們村的人已經學會了做炸藥,已不需要右派分子礙手礙腳了,於是梅龍決定一腳踢開蔣光鈿。梅龍向馮思有作了彙報,征得了馮支書的同意後,就讓蔣光鈿回到了挑泥隊。

蔣光鈿一走,炸藥班就由梅龍負責。梅龍碰到的最大問題是硝不夠,但勞動人民比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更有想像力。梅龍想,這種白霜似的硝是從磚頭裏生出來的,這說明磚頭裏麵有硝,問題是怎樣把磚頭裏的硝弄出來。他想到老婆煮豬肉的情景。豬肉一煮,鮮味會從肉裏跑到湯中,憑感覺,他認為隻要把這些磚頭拿來用熱水一煮,就會把硝煮出來。這是個天才的想法,他拿了磚頭來一煮,果然煮出了硝來。當然開始時,因為水溫高,他沒有看到水中有白硝,以為失敗了。第二天早上,水冷卻後他才見到結晶硝。他的這個創舉又受到馮思有支書的表揚。實驗成功了,梅龍一聲令下,讓手下人去拆有硝的牆。我們村已搞了大食堂,正在奔向共產主義,私有製已批臭了,我們的住房也是統一調配的,拆牆不用房主本人同意,如果發現含硝的牆就整堵拆去。煎煮。

硝的工場就設在河邊的一間平房裏麵。因為炸藥開山效率高,大家拆牆的積極性比較高,沒多久炸藥班就製作了三千斤炸藥,堆放在平房裏。

梅龍一般呆在挖山築埂的工地上。但偶爾也會到炸藥班來看看。比如他感到幹活幹得有點累的時候。領導在這方麵總歸占點便宜,比如馮思有隻須動口不用動手。梅龍隻是個隊長,而且是臨時的,不但要動口還得動手。雖然這樣,還是比隊員們輕鬆一些。這天中午,梅龍叼著煙,來到炸藥班平房。平房裏隻有一個人在值班。梅龍是造水庫才開始當隊長的,以前不會說話,現在他當了一段時間的官也會幾句官話了。他端著架子,問那人,別的人到哪裏去了。那人說,去找有硝的磚了。梅龍點點頭,說,好好。他坐下來,準備和那人聊聊家常。他的前麵放著一石臼,是用來拌和炸藥的。梅龍發現石臼底部凹處有黑黑的一塊,不大,大約小指甲那麼大,他想用手擦幹淨,但黑跡粘得很牢,輕易不能擦盡。梅龍就用香煙火去引燃。噝地一聲,火藥引著了。誰知地上也有落下的火藥,也燃著了。周圍的工具如盛火藥的袋子、撮火藥的勺子、還有石錐等等,都留下火藥跡,這些東西都著了起來。那個隊員見狀,知道大禍臨頭,反身就逃。梅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火苗跑得很快,像蛇一樣鑽進那堆放炸藥的倉庫,隻聽得轟的一聲巨響,三千斤炸藥一起爆炸。整幢平房被炸得粉碎。梅龍已被炸藥爆炸時衝過來的風力吹入十米之外的江水中。那個隊員雖然跑得快,但被一塊石塊擊中,當即斃命。

梅龍被彈到水中,被冷水一浸,醒了過來。這時我們村的人聽到巨響後也紛紛趕了過來。我們看見梅龍本能地站起來,他的耳朵、鼻子全沒有了,上眼簾也彈飛了。從水中起來時,他的臉上身上還一片白,過了會兒血像紅蠟燭油一樣從他的臉上滲出來。又過了一會兒,臉上的血像泡泡糖似地吹出一個一個大汽泡。他身上的棉襖、棉褲都被燒得所存無幾。最初,我們還以為掛在他的手臂上大腿上的一條一條一絲一絲的東西是被炸碎的布片,過了會兒,我們才明白那是從他身上炸開的肉絲。我們還看到他的身上有的地方能見到又紅又白的骨頭,樣子十分可怕。我們當即把梅龍送進了城裏的醫院。也是梅龍命大,這個醫院不久前剛搶救了一名叫邱財康的被燒傷的全國勞模,那班醫生對這類病已有經驗,他們把梅龍救活了。梅龍從醫院裏出來,已麵目全非,臉上是沒有毛孔的內層肉,如前所述,他的耳朵鼻子已經被炸也不會再長出來,他的樣子就像傳說中的鬼。他因為沒了上眼簾,睡覺不會閉上眼睛,嚇得老婆不敢同他睡覺。後來,老婆因為受不了他的醜相,同他離了婚。這當然是後話。

炸藥房爆炸案自然要立案偵查。馮思有平時階級鬥爭的弦也不算繃得很緊,對村裏的四類分子有溫良恭儉讓的傾向(所以他在文革當中被人趕下了台,當然這也是後話),但在爆炸案中馮思有卻顯得很敏感。他認為這個爆炸案一定同右派分子蔣光鈿有點關係。他這樣推理:梅龍把右派從炸藥班趕了出來讓右派去取泥班挑泥,右派懷恨在心,於是報複。因為爆炸那天為12月1日,守仁就替馮思有出主意,說把案子命名為12·1反革命爆炸案。馮思有還把破案的任務交給了守仁。守仁因為蔣光鈿替梅龍造炸藥,讓梅龍出足了風頭,早就想教訓教訓蔣光鈿了。他命人把蔣光鈿抓起來,關在隊部。他讓蔣光鈿交待12。1反革命爆炸案的經過。蔣光鈿一聽,早已嚇破了膽,他連話也說不清了,像蝦米一樣一跳一跳地在守仁麵前竄,說,沒沒沒沒有,我沒沒沒沒。守仁見他似乎不想招供,就說,你要是不老實交待,就不讓你吃東西,餓死你。守仁這個人說得到,做得到果真不給蔣光鈿飯吃。蔣光鈿在舊社會替資本家當工程師,手裏有點錢,又懂得享受,從不肯委屈自己的嘴。他這個人長得瘦,但食欲卻驚人地好,在城裏時,隻要聽說哪裏新開了一家飯店,有什麼特別的美味,就會像沒頭蒼蠅似地趕去。自從被下放到這裏,他老是有一種吃不飽的感覺。這也是最讓人苦惱的地方。現在他晚上惟一可做的夢是自己在吃美肴,而不會夢見別的,比如美女。這說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已經沒有更高層次的精神要求了。對於蔣光鈿來說,美女可以不想,尊嚴可以不要,但肚子不可以不飽。他餓了一天,就感到驚恐不安。到了第二天中午,就實在受不了啦。他向門外看守他的人喊道,我交待,都是我的陰謀呀,那反革命爆炸案是我幹的呀,我餓死了,給我吃點東西呀。守仁知道了蔣光鈿的這個態度,冷笑一聲,命人把飯送去。但右派蔣光鈿吃完飯就把原先招供的事兒賴掉了。於是守仁就又讓右派餓肚子。這樣折騰了幾次,那梅龍也出院了。梅龍雖然很梗,氣量也不大,可他本質上是個老實人,他見右派蔣光鈿被當成爆炸案罪魁禍首,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他說,不是右派報複,是他不小心把火藥點著了,是一起事故。支書馮思有聽梅龍一說,就讓守仁把蔣光鈿放了。但隊部已立了案,也搞得轟轟烈烈了,現在說抓錯了當然麵子上說不過去,因此決定開一個群眾大會,狠狠批一批右派分子的狼子野心。這樣,蔣光鈿餓著肚子,站在工地上任我們村的人批鬥。還是梅龍批得實在,梅龍說,蔣光頭,你這個大右派,教我們造炸藥,不教我們安全,你就是想炸死我們貧下中農,你居心何在!但蔣光鈿因為肚子太餓,我們村的人對他的批判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腦子裏全是香噴噴的米飯和豬肉。順便說一句,蔣光鈿已有半年沒吃豬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