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唐吉訶德(3 / 3)

取泥隊第二小組創造了三十一個小時沒睡的記錄,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奪得了衛星獎。水庫指揮部果真兌現,當即獎給他們兩頭肥豬。

豬是在工地殺的,也是在工地燒的。第二小組準備在工地會餐。肉在大鍋中燒,誘人的肉香開始在工地上飄散。肉還沒有完全燒熟,各級幹部都來慶功了。不但幹部來祝賀,連我們村小學的學生也來工地慶賀了。村小的小學生,在一個叫小老虎的男孩的帶領下,敲著鑼,打著鼓,向工地奔來。他們在路上就聞到了美妙的肉香。聞到這香味,他們路走不穩,隻覺得腿發軟。二組的人見到小學生來了,在心裏罵,他娘的,幹部來吃倒也罷了,因為他們有經驗,沒想到小學生也懂得這一套了。

蔣光鈿在取泥隊三組,他們這一組進度最慢,豬是吃不到了,大概他們組隻能獎四隻鵝。就是獎四隻鵝他也吃不到,小組那麼多人,輪不到他這個大右派。第二組的社員豬肉一燒,肉香四溢。這可要了蔣光鈿的命,他頓感渾身無力,肚子發燒,蔣光鈿這輩子,下麵被狗吃了,不求色,但對食卻特別敏感。在舊社會,他手裏有點錢,吃得也講究。可以說,凡是想得出的東西他都嚐過。自被打成右派,他被控製使用,吃得水平也下降了。就是有錢也吃不到,因為吃什麼東西都憑票。他已有半年沒碰過肉味了。為了使自己好受一些,他一邊聞著香氣,一邊想從前吃過的美味,所謂望梅止渴,過把幹癮。

二組的豬肉燒好時天已黑了。二組的人和領導、小學生一起坐下來吃肉。天一黑,蔣光鈿所在的三組再也沒勁幹了。看到人家在吃肉,幹活的人老覺得又回到解放前,成了被人剝削的勞苦大眾。一些人為了使自己的胃好受一些,早早躲到帳篷裏麵,眼不見心不煩。蔣光鈿和一個叫步年的孩子呆在一個帳篷裏。但蔣光鈿的鼻子比一般人靈,即使躲在帳篷裏他依然很煩惱。雖然這個煩惱過分物質化,但對蔣光鈿來說依舊有種蝕骨的痛感。這是因為蔣光鈿對女人沒興趣,人生的樂趣都放在滿足嘴巴上了,因此,食欲對他來說不僅僅是物質層麵上的事兒,也是一種精神現象。為了減輕這份痛苦,他就給步年講起他吃過的山珍海味。他說,這麼好的肉,就這麼大鍋地紅燒真是可惜了。豬肉有好多種燒法,常見的有東坡肉、白切肉、回鍋肉,不去提它。我給你說說幾種特別的燒法。你可知道豬哪部分肉最好,你不知道吧?是屁股上的肉,這裏的肉是活動的,特別鮮嫩,這裏的肉裏麵,還有一顆一顆圓圓的肌肉群,就像雞蛋那麼大,割出來用清水煮熟後,用冬天的梅花、酒、茴香浸泡,一個月以後,切成片,就是一道精美的涼菜。如果用來下酒,真是滋味深長。這道菜吃起來有點像牛肉,又有點像狗肉,還有點像蟹肉。我再給你說一道好小菜。你知道豬下水中哪一部分最有味道?是肛門。那東西割下來,茄子那麼粗,是好東西呀。吃這東西要耐心,因為洗起來比較麻煩,因為那地方是糞便出口。首先要用鹽洗,後再用酒洗,接著用清水煮。然後放上洋蔥,食用醬,用砂鍋煲。煲的時候那種香味,十裏之外都可以聞到,吃起來不但嘴裏舒服,整個胃,你的五髒六腑都會感到浸滿香氣。這道菜我這輩子隻吃過兩次,那還是解放前。那時候,飯店裏的菜燒得比較講究,不像現在,飯店裏隻有大眾菜。蔣光鈿隻顧自己說,隻顧自己意淫,全然不顧帳篷裏步年的反應。步年聽了蔣光鈿的描述,口水像泉水似的從嘴角上流下來。可憐步年,長這麼大了還沒吃過幾頓肉,除了偶爾偷雞摸狗弄點吃的解解饞,肚子裏常常缺少油水,被蔣光鈿這樣一描述,於是欲火攻心,恨不得吃一塊肉聊以安慰。但一時辦不到,他就哭喪著臉對蔣光鈿說,蔣光頭,你饒了我吧,你不要說了好不好,你再說我受不了啦。蔣光鈿說,不瞞你說,步年,我不說的話我也會受不了,你讓我過過幹癮吧。步年來到帳篷邊,往他們吃肉的地方望,不知該怎麼辦。這時,右派的臉上湧出一絲壞笑,他對步年說,步年,我有辦法讓你吃到肉,不知你想不想照我說的做。步年說,什麼辦法。蔣光鈿說,步年,我知道你偷過雞打過狗,俗話說得好,小偷不算偷,現在,你看他們那邊都快喝醉了。他們殺了兩頭豬,一定吃不完,你就可以偷偷地溜過去,去偷一點肉來。步年,這是解饞的機會呀。步年聽蔣光鈿這麼花言巧語一說,昏了頭,動了心,就朝那邊溜過去。

但蔣光鈿估計錯了,他們那邊的人並沒有喝醉,個個很清醒。原來,這天晚上,前來偷肉的人不少,他們早有防範。因此,步年剛伸手就被抓了起來。他們見是一小孩,就想尋點開心。他們抱起步年,佯裝要把步年投到大鍋裏和豬肉一起煮。步年見自己不但吃不到豬肉,反而要受些皮肉之苦,就急忙說,不是我要來偷的啊,是大右派蔣光頭讓我來偷的啊。二組的人聽到是蔣光鈿讓步年來偷的,個個眼睛發亮。他們突然想起可以從蔣光鈿身上找一些樂子。他們喝了酒,正尋思著尋點開心的事,經步年一提醒,才想起他們可以逗右派蔣光鈿玩玩。

自從我們村的人知道蔣光鈿的下麵被狗叼走了以後,已經不把蔣光鈿當反動分子了。為什麼不把他當成反動分子的心情可能是十分複雜的。我們村的人看到蔣光鈿常常有一種見到一隻自己豢養的寵狗一樣的心情,放鬆了警惕。我們村的男人見到他,就問他想不想找個老婆,想的話可以幫他介紹對象。不但男人開他玩笑,我們村那些膽子大的女人還往他那地方摸,一邊摸一邊說,反正你也不是個男人,讓我摸摸沒關係。又說,你想摸摸我嗎?每當這時,蔣光鈿的眼睛就像一隻挨了主人打的狗那樣驚覺而敏感。現在,他們吃了肉,肚子很瓷實,喝了酒,情緒也不錯。想找蔣光鈿玩一把,助個興。於是,就把步年放下來,叫步年趕快把蔣光鈿叫過來。

可憐蔣光鈿,聽步年說二組的人讓他過去,嚇得差點尿褲子。他想,這下子糟啦,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我,平時他們沒喝醉酒對我都那麼凶,現在喝醉了他們不知會幹出些什麼來。他罵自己,怎麼那麼饞,都是這張嘴巴給害的。他就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嘴巴。他幾乎是爬著來到他們喝酒的地方,說,你們找我什麼事?二組的人看到蔣光鈿開心地笑起來,他們中一部分人還在用火柴棍剔牙,典型的酒足飯飽的樣子。蔣光鈿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笑,以為自己身上出了什麼差錯,就看自己的身子,找出差錯的地方。他沒有找到。二組的人笑過之後,從大鍋裏盛了一大碗肉,端到蔣光鈿麵前說,你吃,你吃。蔣光鈿哪裏敢吃,他認為這是革命群眾識破了他的險惡用心,是群眾對他的一種反諷。他就撲通跪了下來,說,我該死,我不是人,是小偷,是教唆犯。他這麼說的時候,革命群眾都笑翻了天,但因為吃得太飽,他們也不敢笑得太厲害,怕吃進去的東西都吐掉,因此笑得很壓抑,看上去有點神經質。他們在笑,蔣光鈿卻不敢笑,要笑也隻能尷尬地笑。蔣光鈿看看香噴噴的肉,很想吃一塊,可就是不敢吃。他們說,你為什麼不吃啊,你難道不想吃嗎?蔣光鈿咽了一口口水,說,想吃,但不敢吃。他們說,為什麼不敢吃,難道怕我們在肉中放毒,把你毒死?蔣光鈿說,人民群眾給右派放毒不犯罪。二組的人聽了高興得要命,他們認為蔣光鈿能說會道,句句讓他們心花怒放。後來,蔣光鈿也弄清楚了,他們是真讓他吃肉。蔣光鈿就吃起來,一邊吃一邊歉意地說,你們的肉讓我吃了,我蔣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他們聽不懂,問,何德何能是什麼意思。蔣光鈿因為嘴中有肉,含含糊糊說了幾句,但他們一句也沒有聽明白。

順便說一句,這天,蔣光鈿吃了整整一碗紅燒肉。也許是因為他已經半年沒吃肉了,他的胃不夠強大,晚上,他的肚子就痛了。結果他拉了一夜的肚子,拉得他第二天不能動彈。

在我們的艱苦努力下,天柱水庫終於在雨季到來之前造好了。造好的第二天,天就下起了少見的大雨。後來,我們村的人聽說,這次降雨在我們地區屬於百年不遇。這雨讓我們高興。因為雨一下,山上的水就會下來,我們的水庫就會變成真正的水庫。我們每天都去看。但讓我們著急的是,水庫裏的水總也不多,那水庫底下積的水,就像狗兒在泥地的腳印處撒了一泡尿,就這麼一點點,這讓我們深深地失望。後來雨停了下來,水還隻有那麼多。我們都明白水,永遠隻能這麼多了,也就是說,我們把蓄水量估計的大了一點,水庫挖得深了一點,結果水平麵比預期低了一點。由於水平麵比我們估計的低得太多,結果,發電機組竟在水平麵之上,這意味著別說五千度,就是一度也發不了。這事急得馮思有支書想跳樓。但這也難不倒我們。有人想出了一個好主意,認為發不出電的主要矛盾是我們把水庫挖得太深,要解決問題很簡單,隻要把水庫填高一點就可以了。想出這個辦法的是守仁。守仁想出這個辦法就屁顛顛跑到馮思有那兒,獻計獻策。馮思有問,這個辦法行?守仁拍拍胸脯說行。於是馮思有再次發動群眾開展一個名為“趕水發電”的殲滅戰。於是發生了讓我們村的人一輩子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第一件怪事是這樣的:填水庫要土方石料我們村的人決定在天柱山腳下。取我們用土製炸藥像爆米花那樣炸了幾次,有了足夠的土石方以後,我們就填水庫。但是很奇怪,水就是不往上浮。水平麵還在原來的位置,像一麵鏡子一樣,一點表情也沒有。如果說有表情,那就是對我們的嘲笑。我們感到很奇怪,好像那水庫是個無底洞。於是發生了第二件怪事。

第二件怪事是這樣的:水老不往上漲,我們的支書馮思有同誌就問守仁,這是怎麼一回事。守仁答不出但守仁有主意,他提議哪個水性好的潛到水庫底下去看一看,弄清為什麼填下去像沒填一樣。馮思有說,守仁你下去。守仁一邊搖頭搖手,一邊倒退,說,我不會遊泳,我不會遊泳。雖然我們目前隻不過是在公社化階段,還遠沒到共產主義,但思想境界離共產主義相差無幾。一時,有不少人主動向馮支書請戰,要求下水。馮思有就挑了三個人,選了三個地方,讓他們下水去看看。我們不信這水庫還是個無底洞來著。但真的奇怪,我們等到太陽下山,下去的三個人也沒浮到水麵上來。下去的三個人水性都很好,可就是再也沒有上來過。我們都知道那三個青年光榮犧牲了。

因為犧牲了三個青年,事情就嚴重了。其家屬鬧了起來,他們圍住馮思有,要馮思有把他們找回來。馮思有哪裏去找,難道叫他也潛到水下去?最頭痛的事就是死人這種事。人家家屬死了人當然會鬧,合情合理。當然馮思有知道他們鬧一方麵確實悲痛(死了親人誰不悲痛),另一方麵也有別的目的:人死了不能複活,沒完沒了鬧下去也沒多大意思,關鍵是讓死者的家屬得到一些實惠。因此,馮思有當即決定,三名青年被追認為村級烈士,其家屬就是烈士家屬。這樣在村裏的地位有了。經濟上當然也要適當照顧。烈屬每年可以從我們村裏得一百元撫恤金。這個決定一宣布,家屬就顧全大局了。但他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雖然烈士的屍體找不到了但他們還是想為烈士搞個出殯儀式。儀式要隆重,最好請幾個會吹會打的樂手,讓烈士在天之靈有個安慰。馮思有答應了家屬的這個要求。他命人造三口好棺材,造三座好墳。他決定把墳造在烈士們戰鬥過的築埂工地上。

所有的事情準備好了,但我們村的人找不出一個會吹嗩呐的。過去,我們村死了人請的鑼鼓隊都是別的村的人。我們去請了那村的人,但那村中會吹嗩呐的那個人因為被定為新生反革命自殺了。這樣,我們一時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吹拉班子。鑼鼓我們是會敲的,就是嗩呐不會吹。這事急得馮思有團團轉。

正當馮支書搔著頭皮不知怎麼辦的時候,一個孩子跑到他跟前向他提供了一個信息。這個孩子就是步年。原來,他和右派蔣光鈿住在同一個帳篷裏的時候,他曾聽蔣光鈿吹過牛。蔣光鈿說他琴棋書畫樣樣都精,特別是琴這項,幾乎樣樣樂器都可以對付一下子。步年把這事同馮思有一說,馮思有當即派人去找蔣光鈿。

蔣光鈿聽說馮思有叫他去吹嗩呐,嚇得發抖。這不是說他不會吹嗩呐,不是的,他吹嗩呐可以說很拿手。他怕什麼呢?他怕我們築的水庫的埂。如前所述,水庫的埂裏摻和了砂質泥,這砂質泥隻要一浸泡就會滑動。如果浸泡時間一久,埂堤就會坍塌。我們造好水庫之後,就進入了雨季,成天下雨,埂堤浸泡難免。他曾去看過一次。看了一次後他是再也不想去看了。因為,他感到站在埂堤上是件危險的事情,說不定什麼時候埂堤會塌,人就會被滾滾泥沙卷走。雖說蔣光鈿活著也是受難,但他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死。他去了一次就再沒去過。他很想把去埂堤的危險告訴村裏人,可他不敢說。他雖是知識分子,有告訴人們真相的責任,但他又是個右派,人微言輕,他認為沒有人會相信他。不但不相信他,他們還會認為他是在造謠,在破壞大躍進三麵紅旗。於是,他走在村子裏,如果碰到一個村民,他就在心裏說,喂,你可不要去天柱水庫啊,埂堤可不安全啊。他心裏一說,以為村民們都聽到了他的忠告,於是他也心安理得了。因為有這個心思,當馮思有派人要他替出殯的隊伍吹嗩呐時,他嚇得要死。因為,墳就造在水庫的埂上,他們一行要爬上埂堤,也就是說要走過危險地帶。他覺得那等於讓他走過地雷陣,隨時有危險。但他又不敢說不,他是右派,沒有對貧下中農說不的權力。他隻得乖乖地去吹嗩呐。

一切就緒,我們村曆史上最大的葬禮開始了。蔣光鈿吹著嗩呐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吹的調子是《社會主義好》,速度放慢一半,聽起來就不那麼喜慶了,就有那麼一點悲涼的味道了。他的後麵是和他一起敲鑼打鼓那一夥。離開他們身後大約二十米遠處是抬著棺材的隊伍,每具棺材由八個人抬,他們還齊聲喊著勞動號子,隻是他們喊得比較哀傷。三具棺材的後麵跟著的就是家屬和我們村裏的全體社員,還包括孩子。家屬個個哭得死去活來。社員中男人顯得比較輕鬆,一些人還有說有笑,但婦女們因為看著家屬哭得這麼傷心,心腸一軟,也跟著哭起來,而孩子們則根本不把葬禮當回事,他們基本上把葬禮當成一個節日,可以自由自在地撒撒野的節日。隊伍在前進。

快到天柱水庫了。這時,我們見到領頭的蔣光鈿走得越來越快,他幾乎是跑著向埂上爬去的。他的動作無比輕靈,靈活得像一隻貓。他沒有停止吹,但他跑得越來越快,他的速度非常驚人,讓我們吃驚,我們認為他如果以這樣的速度去參加運動會一定可以拿冠軍。我們村的人見他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抬棺材的人不能把棺材放下來去追他。馮思有就讓守仁去追。蔣光鈿已爬上了天柱山,守仁還在山腳下。

我們已來到埂堤上。就在這時,悲慘的事情發生了。我們感到,我們腳下的埂運動起來,我們在慢慢矮去。我們最初還以為地震了,抱著頭四處逃竄。抬棺材的人也感覺到了,他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情。他們就把棺材放下,撒腿向天柱山上跑去。速度和蔣光鈿一樣快。埂基還在運動,泥土像波浪一樣翻滾。我們看到三口棺材頃刻間被泥土吞噬。我們看到,我們花了一個冬天築的埂堤頃刻間成為一灘爛泥,流向水庫外的田野。我們剛剛種下去的早稻也被爛泥似的洪流無情地蓋住了。

看到這一切,我們村的人個個都目瞪口呆。隻有守仁因為一門心思在抓蔣光鈿,所以不知道這個事情。等他捉到蔣光鈿並把他帶到村裏,才知道水庫的埂坍塌了。他看到馮思有支書眉頭不展,心情緊張,好像犯了什麼大罪。馮思有確實有一種犯罪的感覺。眼看著新造的水庫成為一個廢墟,他完全呆了,沒了思維了。他首先覺得對不起上級,他已把我們村造水庫的事當成衛星放了出去,上級都知道的,現在衛星還沒上天就不幸墜落了,他不知道怎樣向上級交待。另外,他還覺得對不住他的社員,辛辛苦苦一個冬天,到頭來一場空,所有的力氣都付之東流了。馮思有頓感到無臉見人。他想不明白怎麼會這樣的呢,真的奇怪呀。下了那麼大的雨水庫裏卻隻有一泡尿那麼多的水;水庫裏填了那麼多土石方下去卻不見水上升;派三個人下去卻一去不複返了;好好的一座埂堤卻突然坍塌了。他想來想去想不明白,他想了半天,就有點疑神疑鬼起來,就唯心主義起來,就覺得有什麼大頭鬼同他過不去,同大躍進過不去。甚至很想去廟裏燒一柱高香呢。

守仁看出馮思有的心思了。他懂得馮思有此刻的失敗感和挫折感。守仁不愧為聰明人,他很快想出一個把馮思有從失敗感和挫折感中解放出來的辦法。

守仁來到隊部。見馮思有雙眼茫然六神無主的樣子,就小心地走上前去,說,馮支書,我們這事怪呢。馮思有說,對呀,我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頭,好像碰到大頭鬼。我尋思著我們造水庫淹沒了一大片墳,是不是墳裏的鬼生氣了,使什麼法道把埂推倒了。守仁搖搖頭說,馮支書,不是這樣的,共產黨人是唯物主義者,唯物主義者不怕鬼神。真正的鬼神是右派分子蔣光鈿。一切都是他搞的鬼。馮思有因為長時間對發生的事想不明白,腦子也渾了,他目前最需要的是找到一個合理的依據,隻要能讓他自己騙得了自己那就什麼理由都可以。他聽守仁說是蔣光鈿搞的鬼,就豎起耳朵聽守仁解釋。守仁說,所有的事情都是蔣光鈿在搗鬼。馮支書,你想想,蔣光鈿沒來前,我們村好好的,什麼事也沒發生,自從他來了以後,怪事不斷。先是發生了炸藥爆炸案,把我們村梅龍炸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接著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