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八十年代,一個詩意沛然的年代,一個混亂的年代,一個激進而冒險的年代!
——摘自李元的日記。
一尋人啟事(一)
我居住的這個南方城市,冬天總是漫長而寒冷。遙遠的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常常盤桓在這個城市的上空,襲擊每一個人。每當這個季節來臨時,我一般足不出戶。特別是晚上,我總是早早爬到床上,坐在溫暖的被子裏看電視。這樣的夜晚,不管電視裏放什麼東西,我一律照單全收,從不放過任何內容。我的妻子卻對電視不感興趣,她總是喜歡看一些哲學著作,並且不時嘲笑我低俗的品味。在平庸的九十年代,像我妻子這樣熱愛哲學的人是稀有的。書上說喜歡哲學的女人很可怕,老實說我妻子有時確實十分可怕。
有一天晚上,電視裏實在沒有趣的內容,我隻好看一部不知什麼名的台灣言情劇,我漸漸看出名堂,被完全吸引住了。正當我心裏看得發酸時,我妻子不失時機地說:“操,怎麼什麼都要看?還算是什麼知識分子。”我沒理睬她。她最好我什麼也別幹,與她坐著談談哲學或懷舊。女人們大都是懷舊的高手。
就在這個時候,電視熒屏的下方快速掠過一排文字。是一則尋人啟事。要是在別的季節,我對這類東西沒什麼興趣,再加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莫名其妙的離家出走者變得多了起來,幾乎與日益猖撅的犯罪同步上升,看得多聽得多也就不再大驚小怪了。但問題是這是個冬天,犯罪幾乎也在冬眠,竟有人還要離家出走。想象一下,在凜冽的西北風下行走需要怎樣的勇氣。於是我特別關注起來。結果讓我和妻子大大吃了一驚。
啟事讓我們想起一個叫李元的詩人。
啟事是這樣的:
李大元,男,二十七歲,兩天前離家出走,至今未歸,家人萬分著急。出走時上身穿紅色夾克衫,下身穿一條牛仔褲。其人身高1。67米,額頭有一顆明顯的黑痣,有知情者望速電告家人,電話:7642314。
我當時就驚呼起來:“呀!你看,李元,詩人李元。”
妻子被我嚇了一跳,但她還是湊了過來。
啟事第二次在電視上出現。從啟事顯示的電話號碼上可以看出這個離家出走的人就住在我們這個城市的郊區,這和詩人李元的老家是一致的。我妻子也看清楚了。她說:“真是李元啊,上麵描述的與李元一模一樣。”
我說:“肯定是他了,記得嗎?在學校裏他喜歡穿紅色的衣服,瘦瘦的臉,一頭長發,看上去怪怪的。對,他的本名就叫李大元。”
妻子說:“我記起來了,那時他特別有個性,動作瀟灑,很有風度,我們女生在宿舍裏談得最多的就是他。”妻子的眼睛開始發亮。
“我們有多少年沒見到他了?有八年了吧。”
“他好像是被學校開除的吧?”
“是的,都說他有病。不過誰說得清呢,詩人們一般都有毛病。”
二去鄉下找感覺。
詩人李元在我們的懷舊裏慢慢清晰起來了。透過時間的塵埃,我看到詩人李元那張時而生動時而蒼白的臉,我還看到他激動時那種被欲望扭曲的神情。他的眼睛很大,甚至有點女氣。他的眼珠有時候十分混濁,有時候卻清澈得像個孩子。不管是混濁或是清澈,他都會用眼睛固執地直視你。他略顯矮小的身材看上去十分結實,渾身散發著荷爾蒙的氣息,顯得力量無窮。
由於我的孤陋寡聞,我一直沒有發現身邊竟有一個叫李元的詩人,並且這個人還是我的同鄉,這對一個文學發燒友來說簡直不可原諒,直到有一天,我在食堂門口看到一則啟事,我才有了機會認識這個叫李元的人。
在我的印象裏。八十年代末似乎普灑著哲學之光。那時候,在我的朋友們中間確實有許多尼采或海德格爾的崇拜者,你甚至很容易地在學院裏認出這類人,他們的眼睛銳利,眼白過多,因而看上去十分敏感。除了小範圍的沙龍,學院裏常常有許多哲學講座,主講人往往是那些遊曆過西方的青年教師。這些教師不但販賣哲學,還販賣西方的生活方式。我想李元的那則啟事很可能是受到他們的啟發。
詩人李元在食堂前的啟事欄貼了一則啟事。啟事有一個名字叫《去鄉下找感覺》。
啟事是這樣的:
去鄉下找感覺並不困難,隻需帶上幹糧、酒,還有浪漫的情懷,於12月6日到汽車東站三號窗口找一個叫李元的人,那麼素不相識的人會走到一起,經曆共同的鄉村生活。你不想在平淡的生活中來點故事嗎?
我得承認這是一則頗具有煽動力的啟事,至少我沒有經得住它的誘惑。是的,學院生活並不像想象的那樣有色彩,加上青春期動蕩不安的情緒,我們每個人看上去都像一個孤獨者。的確有一段時間,我害怕呆在熟悉的人群中,而到了諸如火車廂這樣的環境我卻能袒露自己,表達自己。我懷著在陌生的人群中尋求安慰,還懷著不可告人的在陌生的人群中來點豔遇的夢想,在12月6日那天,惴惴不安來到了東站。一路上我都在擔心還會有一些像我這樣的傻瓜來這裏嗎?
事實上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我顯然不是最先到的那一批,我之前已來了差不多六個人,二女四男。當然我最關心的是二女的長相是不是夠味。一個姿色平平,沒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感覺中那次鄉下之行她總是遊離在眾人之外。另一個還算可以,雖然稱不上美女,但體形很棒,胸脯曲線十分優美。這個女的有一頭長發,臉稍瘦削,看上去是不著邊際的那類人。一會兒,我知道這個女子叫陸莉。其餘四個男的就不值一提了,我想他們肯定是因為無聊才來尋點感覺的。很奇怪,這之後我再也沒在學校裏碰到過他們,因此他們實在可有可無,用不著多講。
有意思的是那天大家都到了,那個叫李元的人卻一直沒有出現。我們彼此問對方是不是李元,人人都得到否定的回答。我們開始認為李元也許根本就不存在,隻不過是什麼人的一次惡作劇。但我們既然來了,也不打算就此罷休,我們決定把這個遊戲玩下去。
就在去鄉下的長途汽車快要開的時候,李元出現了。那天李元穿了一件紅色休閑西服,下穿一條牛仔褲,一頭長發散亂著。他氣喘籲籲地跑到大夥中間,自我介紹說:“我是李元,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剛才出了點事,耽擱了。”這時我們才發現李元的西服口袋已被撕破,臉上有一塊青紫傷痕。顯然李元剛才有過一場搏鬥。
接著李元為我們敘述了一個英雄的故事。照李元的說法,他來東站的公交車上,碰到兩個小偷,正在偷一個剛上車不久的女人的包。李元說:“如果他們偷的是一個男人的包我是不會去管的,可是他們偷的是老人、婦女、兒童中的一員,偷的是個女子,這我是一定要管的。這是我的原則。”李元看到他們從女子包中摸了一疊東西就衝了過去。他猛喝一聲,叫小偷把東西還給那女子。不料小偷沒買他的賬,大聲說誰偷了東西?李元指了指那女的說,你偷了她的東西。小偷就惡狠狠地問那女的,你少了東西嗎?誰知那女子一臉驚恐狀,連連搖頭。於是兩個小偷就開始動手打李元。當時現場竟沒一個人敢站出來主持公道。李元悲哀地說:“這是什麼世道啊!”李元的臉上露出悲天憫人的神色。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李元的英雄行為無疑讓我們對他刮目相看,至少李元那天贏得了那個叫陸莉的女子的崇拜。我想起來了,我們那次鄉下之行是在冬天,而那個叫陸莉的女子正好帶著一隻熱水袋。我們看到陸莉在聽了李元的敘述後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她拿著熱水袋說:“臉上積淤還沒化開,等一會兒就麻煩了,要破相的,你就拿這個熱一下。”李元滿臉幸福地拿來熱水袋把臉整個兒貼在上麵,他甚至還說了一句看似開玩笑實際上充滿哲理的話,他說:“臉上的傷可以用熱水袋解決,可心裏的傷用什麼解決呢?”我一本正經地說:“女人。”於是大家都笑了,剛才關於李元的英雄故事就在笑聲中稀釋了,隻有陸莉一直深情地瞪著李元。
愛情通過熱水袋急劇升溫。我想我們對李元有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感覺,我們在見了李元和陸莉在那天出格的表現後一致認定陸莉是一個爛貨。
那天我們去了一個叫狀元村的地方,白天我們在那地方胡亂地走來走去,故弄風雅地看一些沒有特點的景物。晚上我們住在一幢叫花園的據說是招待上級來人的平房裏。雖然我們幾個算是一起來的,但因為從上車的那一刻起,李元和陸莉基本上目中無人了,我們實際上是形不散而神散。我感到很無聊,晚上就一個人出去了,我在村裏的小吃店吃了點麵條後,就回到平房。我發現男房裏沒人,就去女房看看,我進去時同來的三個男的和一個女的正在打撲克,我就在旁邊看了會兒。正在這時,我看到其中掛著厚厚蚊帳的一張床在上下晃動。我感到很奇怪,就走了過去。當我撩開蚊帳時嚇了一跳,李元竟和陸莉赤身裸體躺在一起,並且還像蛇一樣地絞在一起。我聽到背後有人在笑我,他說:“看來有人中了頭獎了。”我紅著臉,連忙退了回來。我吐吐舌說:“竟當著你們的麵幹。”不料打牌的女生說:“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們寢室裏的一個女生常留她的男友在我們房裏睡。”一個男的問:“你們沒意見啊?”女生說:“怪,她男友又沒睡到我床上,我有什麼意見。”
我還是對李元和陸莉的速度感到吃驚。我努力回憶一路上他們之間的一些事情,我發現在長途車上,他們也許已有點貓膩了。當時,我們都沒找到座位。我對陸莉肯定也有那麼一點好感,我前麵說過她的體形很好,雖是冬天,她因為穿了薄羊毛衫外加一件厚長裙,使她看起來讓我很有感覺。但陸莉似乎對所有男的都很熱情,並且她的表情中有某種討好的成份。我馬上想,這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她想博得每個男人的好感。我還想她也許是個輕佻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我是既鄙視又想占點便宜。於是我就開她玩笑:“你累嗎?累的話你就坐到李元的腿上去。”當時李元靠著一邊的座椅背,一隻臭腳卻擱在對麵座椅上。陸莉的反應讓我意外,她發出十分做作的笑聲尖叫道:“你真幽默。”我聽了後再無逗她的興趣。李元卻一本正經地說:“你累的話不要客氣,就坐到我的腿上來。”後來車上的人越來越多,李元又做起了紳士,他主動承擔起了陸莉的保衛工作,他很自然地用身子擋住人群,使陸莉得以站穩。在人群的推動下,李元和陸莉越貼越緊。在回憶裏,李元的臉顯得十分生動。李元的襯衣十分肮髒,發出一股刺鼻的騷氣,非常令人反胃,難道陸莉沒有聞到嗎?
我實在不想多說那次鄉下之行了,那次鄉下之行我們沒有什麼感覺,隻有李元才找到了感覺。
三歡迎加入聯合詩社。
我馬上知道李元原來的名字其實叫李大元,並且還知道他是一個詩人。我想他一定是從把李大元改成李元那一刻起才成為一個詩人的。在我的印象裏,八十年代還是詩歌的年代,詩人多如牛毛,人們以詩歌的名義聚集在一起,展開了一次又一次詩歌運動。當我知道李元是個詩人後,我很想同他聊聊詩歌,但是那次鄉下之行實際上我們並不很熟,恐怕他早已把我忘了。我有時候也在學院裏碰見他,但他總是顯得雙眼茫然,好像在思考什麼高深的問題,在我眼裏他這副樣子很像個詩人。
陸莉確是一個爛貨,至少她同宿舍的人這麼說。當我問起陸莉同詩人李元的關係,時一個女生這麼對我說:“陸莉這個人不會同任何一個男的好上一個月,她是個特別水性楊花的人。”我又問:“他們已經結束了嗎?”那女生說:“李元肯定有病,他特純情,裝得像瓊瑤的男主角似的,而陸莉最厭惡的就是瓊瑤那一套。”我問:“陸莉把李元拋棄了嗎?這不可能吧,李元可是個詩人。”那女的一臉嘲笑說:“李元不像一個詩人,倒像一個傻瓜。他甚至看不出陸莉其實在應付他,他天天到宿舍來,有時候陸莉不在,他就一直等著。我們都知道陸莉肯定同哪個男的出去了,她晚上也不可能回來住,她很少在宿舍裏睡覺。我想像陸莉這樣的人不愁沒睡覺的地方。”我問:“你們沒告訴他真相?”她說:“我們都挺同情李元的。也含蓄地同他說起過陸莉的事。可他沒有什麼表情、他要麼不相信我們的話。要麼無所謂。”
我開始理解李元的茫然了。李元的茫然是因為愛情受挫。這使我覺得李元是個可以親近的人。是的,倒黴的愛情使詩人李元的光芒受損,使我有信心同李元談談詩歌了。一天,我看到李元站在食堂麵前的啟事欄前在看什麼東西,我就小心地走了過去。李元的手上拿著一把刷子,上麵粘了一些漿糊。我想這則啟事是李元剛貼上去的。我開始看啟事,啟事的題目是《歡迎加入大學生聯合詩社》。
啟事是這樣的:
你生命中的詩意總是流淌在一片荒蕪之中現在你的身邊將出現一片綠洲如果你是倦鳥你就來此棲息——大學生聯合詩社將於近日成立你隻需交兩首詩及十元錢就可成為光榮的詩社社員(交納的會費全部用於編輯一份詩歌報刊,發社員的作品)。
聯係人:李元。
報名地點:3號樓304室
我看完啟事看李元,李元正陷入憧憬之中。我站到他麵前,把他拉回現實。“還記得我嗎?”李元還記得我。我指指啟事說:“近來忙這個?”李元說:“朋友們合計了一下,打算搞它點影響出來。”我看到李元雙眼閃爍,露出滿足的孩子氣的微笑,這使他鼻子上的汗珠也顯得調皮可愛起來。李元意氣風發地理了理遮住他半邊臉的長發,說:“喜歡詩歌嗎?喜歡的話歡迎加入。”我確實很想加入,但因為這一點被李元說中,我的臉就紅了。我笑笑說:“寫是寫過幾首,不過實在拿不出手。”李元豪氣地說:“不在於寫得怎麼樣,主要是交點朋友。”李元說話時眼中充滿夢想,使他看上去顯得十分生動。
我去了3號樓304室。我精心挑選了兩首詩歌,一首像普希金,一首像惠特曼——那時節我確實有點熱情過頭,這主要是精力過剩沒處發泄的緣故。我的懷裏還揣了一些錢,那是為了實現夢想的預付款。報名的人很多,我前麵說過那時節詩人多得像過江之鯽。李元正忙得滿頭大汗。我想李元是個多汗的人,他的詩歌是否也像他的汗水一樣豐沛呢?他對每個人都很熱心,滿臉笑容,雙眼卻瞪著人家的口袋,讓我覺得這些人的詩歌在李元那裏一錢不值,李元感興趣的隻是人家的錢袋。李元見了我,也習慣性地看了看我的口袋。我還以為他懷疑我因為同他認識而想開他的後門或是認為我窮得拿不出十元錢,於是一衝動,掏出一張嶄新的五十元麵額的人民幣。李元見了眼睛果然一亮,幾乎是把錢搶了過去,笑說:“五十元,太好了,錢不夠,多多益善啊,謝謝你如此大方。”李元滔滔不絕地說著,幾乎不讓我插嘴。我沒料到李元來這麼一招,而我是個很重麵子的人,旁邊有那麼多人,我不好意思說自己其實隻想拿出十元錢。我很心痛,想想那是什麼年代啊,五十元錢夠得上我一個月的夥食費。誰說詩歌和糧食沒有聯係呢,為了詩歌我將麵臨這個月的吃飯問題。
五十元錢顯然起了作用。詩社成立那天,李元不顧那些十元的,對我這個五十元的分外照顧。他把我安排在主席台下最前排中央的位子。我坐下,觀察各路詩人。我注意到這天李元是以一個勤雜工的形象存在的,我見他熱情地同人們握手,臉上的笑容裝模作樣。我看不出李元有一點點詩人的影子,而更像一個商人,並且是一個奸商,我則是一個受害者。夢想成為詩人的人們顯然對這個實際上的組織不屑一顧,他們把羨慕的崇拜的目光投到了主席台。我想主席台上都是詩人了我靠近詩人近了。是不是從此以後沾了詩人的光而寫出偉大詩篇呢?一會兒在李元的介紹下我將認識上麵的人。上麵的人中有一個詩人讀了當時還算是地下詩人但名氣很大的XX的賀信。會開得大家信心十足,大家都自我感覺良好,仿佛寫出偉大的詩篇不在話下。會開好後,十元的和五十元的隻好走了。
不知李元是因為看在老鄉的麵上還是看在我那五十元的麵上,這之後李元請我參加了一個範圍更小的聚會,地點是在王氏酒居。王氏酒居在我們學校東側,李元說那是他的一個哥們兒開的咖啡館,當然這個哥們兒也在詩社的核心成員之中。我進去時,咖啡館燈光昏暗,詩人們都在吞雲吐霧。詩人們見到我都很冷漠,隻有李元熱情地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在他身邊。我小心地坐了下來,覺得坐在咖啡館裏詩人們更像詩人了,比坐在主席台上顯然更像回事,而我怎麼看自己都不像詩人,我的頭發不夠長,我的衣著當然不夠前衛,不夠“思想”。一會兒,我神魂稍定,我看清長發中竟有若幹女詩人,她們也在抽煙,臉上的表情很哲學。現在那個讀賀信的人正在發言。他在談上個世紀末葉發生在歐洲咖啡館裏的一場以美的名義發起的運動。這個人講得十分精彩,他的眼睛在講述的過程中閃閃發光。從他嘴裏吐出的名字讓我眼界大開。“一個耗盡元陽的漫長戰爭偃旗息鼓了,但未來一片朦朧,”那個人說,“一些天才在美的名義下聚集在一起。愛倫·坡沉溺於酒瓶,在恍惚中做著離奇的夢;同性戀者王爾德寫出了被認為不道德和汙穢的小說《道連·格萊的畫像》;波德萊爾那些撩人感官的美的驚心的詩句是對自己的健康和命運探索的結果;魏爾倫在苦艾酒的芬芳裏安心地頹廢,並把它演繹成詩意的象征。天才總是以極端的姿態出現來啟示世人的心靈。頹廢有著驚人的美豔。”
那個讀賀信的人演說的時候,李元不停地在他的精致的筆記本上記著什麼。我知道他是詩社的秘書長,這些雜事一般都由他包攬。
一會兒,一個女詩人說話了。她一覽眾山小地向大家指出,我們這個時代就像上個世紀末的歐洲,她預感到一場關於道德及政治的變革將不可避免地發生,這是一個革命的年代,在這個疾病纏身的年代,誰向世人確立一種遺世獨立的形象就意味著誰擁有這個時代。她說,為此,我們應該驚世駭俗,經曆一場偉大的曆險。
她的演說不停地被人們的掌聲打斷。
我覺得詩人們說得遠了。離詩歌本身也遠了。像我這樣一個平庸的人看來是很難理解詩人們的鴻鵠之誌的。我因此覺得這些人雖然一樣坐在咖啡館裏但即便真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也沒人會理會他們,他們又不是電影明星或一夜成名的歌星,誰會在乎他們呢?我自以為是地斷定這是一群不著邊際的天真的人。
我寧可同李元談談詩歌本身,談談普希金或惠特曼。於是我就對身邊的李元說:“這些人的口氣是不是太大了點?一個學生詩社能成那麼大的氣候嗎?”李元皺了一下眉頭,然後白了我一眼,說出一句類似政治家說的話:“熱情是沒有罪的。”我說:“你們究竟想寫什麼樣的詩歌?像北島那樣的還是像舒婷那樣的?”這次李元粗暴地打斷了我,他說:“請不要同我談詩歌,你沒有資格同我談詩歌。”他這種外交官的辭令讓我悶了半天都想不出一句話去回擊他。於是我就憤然地中途退場了。
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曾收到過詩社編發的第一期詩報。詩報頭版就是篇宣言。那時候好像也是個宣言時代,似乎每個刊物在處女號上都要來點宣言以表明一下自己的貞潔。他們認為北島們是“什麼也不相信”,而他們卻根本沒有相信這個概念。他們相信世事無絕對,邪惡的事物可能包含著單純的美,沒有一個絕對的公義,全憑著內心需要與體驗。
我手捧報紙激動得不得了,從頭翻到尾,試圖發現我的大作。顯然我不可能發現。我很憤怒,為我的五十元錢叫冤。但是我發現了李元的詩歌,題目是《一個叫李元的詩人》。時隔多年,我還清楚記得李元的詩句詩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