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李元的詩人。
根植在黑暗中。
開放美豔的罌粟和愛情。
渴望墜落和飛翔。
我對李元很不滿。為了排遣我心中的不滿,我又去了304室。許多人圍在一起說笑話,臉上的表情是欲望的會心的笑。這種笑往往同男女器官關係密切。李元沒有參與。是不是詩人與器官無關呢?我想。那撥人中的幾個用奇怪的眼光看看我這個找李元的人,又投入到新一輪的討論中。李元見到我,臉上露出幾分警惕,但基本上還是保持了他慣常的熱情。他說:“發給你的詩報看了嗎?”我剛想點頭,那邊忽然有人說:“屎包?早已拉在廁所裏了。”
這顯然是挑釁,戰爭的足球踢到李元半場,叫李元怎麼辦?李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撩起一隻啤酒瓶子對準那人向下砸去。於是,我目睹了一場流血事件。我看到那撥人裝著勸架,死抱住李元,有些人暗中打李元的身體。最終詩人李元與那個啤酒瓶犧牲者均被送進了醫院。
作為這個事件的目擊者,校方傳召了我。同我談話的係黨辦主任,一個女人,從一開始,她都在向我暗示李元是個混蛋。在五十元這件事上李元確實是個混蛋,但這個事件李元不是個混蛋,在我看來還頗有一種悲劇英雄的色彩。她不斷暗示我說,李元不合群,感覺良好,叫人厭惡,生活混亂,不進教室讀書,黑夜與白天顛倒,鬧事,喜與校方對著幹。可這些與我多麼遙遠。結果可想而知,她很不滿意我的目擊,我幾乎一開始就在為李元開脫。
我還去醫院看了一趟李元。李元纏著繃帶,躺在床上看一本叫《天龍八部》的小說。李元顯然已經聞知我在校方麵前替他說了不少好話,我看到李元臉上升起莊嚴的真誠。李元撩開被子,欲起來迎接我。我連忙過去把李元按倒在床上。經過必要的寒暄、客套,李元不安地說:“你的詩,我讀了,太舊了,如今詩恐怕不是這樣寫的。”我說:“知道,知道,詩壇的事你暫時不要操心了。”他笑笑說:“那天多收你四十元錢,目前詩社資金緊張,等稍寬餘,就奉還。”我臉一紅說:“本來多交點也算是為詩歌出了點力,實在是力薄,交了錢就發生生存問題了。”李元說:“我知,我知。”
這時,陸莉進來了。我看到李元雙眼直直地看著陸莉,完全忘了身邊的我。我想,李元是個重色輕友的家夥。我還想,李元和陸莉也許並不像傳說中那樣已經完了。陸莉帶來了一束玫瑰,走到李元身邊,不顧病房裏其他病人和我,俯下身子,親了親李元。剛才略顯嘈雜的病房頓時安靜下來。李元像一個孩子一樣,依戀地深情地看著陸莉。這時陸莉才看到身邊的我。她居然還記得我,表情誇張地伸出手來同我握手。她說:“是你啊,嗨,那次鄉下之行太有意思了,真令人難忘。我記得那裏有一棵大大的榕樹,我和李元兩個人才把它圍住。我和李元還把名字刻在上麵呢。真想再去那地方看看。”我記不得那地方有什麼榕樹,我很驚奇,印象裏的那個地方竟同陸莉敘述的完全不一樣,仿佛我們不是去了同一個地方。我想這是因為我在鄉下沒找到感覺而他們找到了。我就說:“等李元傷好後,你們是應該去看看,你們可是在那兒認識的。”陸莉說:“咱們一塊兒去,你我他,我們三人。”陸莉同我熱烈交談時,李元一邊擺弄那朵玫瑰,一邊在偷偷地看我,雙眼紅紅的,有點兒酸溜溜。我想李元是吃醋了。陸莉好像沒意識到這一點,繼續同我談她的鄉村感覺。她說:“我同你說好了,就下個星期去,怎麼樣?我怎麼同你聯係呢?你有名片嗎?”我說:“像李元這樣的詩人才印名片,我印了有什麼用。”陸莉說:“那你把你的寢室號留給我。”當我掏筆找紙要留條的當兒,李元說話了。李元說:“你不用寫了,我知道就行了,我會告她怎麼找到你的。”李元是真的吃醋了。叫我怎麼辦呢?我除了告辭外,難道還想在他們中間插上一杠嗎?
幾個月後李元真的成了我們學院的明星。八十年代,李元他們的成績在我們看來簡直是奇跡,簡直是匪夷所思。我們,包括李元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編的詩報中的部分內容被美國的一家什麼雜誌轉載了。宣言當然列在其中,李元的詩也居然榜上有名。八十年代恐怕很少有人享有這樣的殊榮,那時如果什麼東西被老外看中,我們的民族自尊心便會陡然提高,大家都會驕傲得不得了。現在我們把這種西方中心觀念稱為後殖民,那時全國人民都很後殖民。可想而知,受震動的不光是我們,詩壇也被震動了。震動詩壇的征兆是從此以後李元他們有了各式各樣的社交活動與文學講座。在我們學校,李元不高的身材、臭氣熏天的衣衫和一頭飄逸的長發成了大家的焦點。在女生眼裏,黑馬李元是不是她們的王子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談戀愛了。對象就是我現在的妻子。哲學在那時已在她的思想裏生根發芽。我有時向她炫耀我認識詩人李元,她就會激動得不得了。她說:“啊,李元啊,他的詩講的是人的存在啊,講的是人命定的孤獨啊。”接著她希望我把她引見給李元。關於李元,我聽說得太多了。自從李元他們成名以後,大家都在傳說關於詩人們混亂不堪的生活,在人們的想象裏詩人們周圍的女人總是像蝴蝶一樣在向詩人們獻媚。有關這些傳說我一般抱著不信的態度,我雖然嗅到了李元他們的團體有若幹性的氣息,但我認為事情還不至於那麼嚴重。人們都習慣於把詩人們想得比較腐朽。我雖對李元的純潔還有一點信心,但我還是認為如果把女友領到他麵前,等於把一隻羔羊送到虎口上。
但是女人們總有她們的辦法。你甚至永遠也估計不到她們的能量有多大,我常常覺得如果女人們想做成某件事,那她總能如願以償。有一天,我女友同我說,她昨晚和李元泡在王氏酒居的咖啡館裏。果然從咖啡館裏出來的女友氣味有點不對頭。
我女友說,李元那天送了她一朵黃色的玫瑰。說著她的臉上露出幸福的神采。她說,他進來的時候許多人看著他,對他指指點點。泡在王氏酒居的人大都是我們學院的學生,他們都知道他就是詩人李元。但李元旁若無人,沒正眼瞧他們一下。我們昨天談得最多的是人生,女友說,他的話是多麼的精辟啊,他說他時刻感到體內的鮮血在湧動,時刻有一種獻身的欲望,他說生命在獻身中顯示存在,顯示本來的意義。我冷冷地看著女友,心裏發酸,我想,看來李元想在我們中間插上一杠了。
從此以後,李元那天晚上說過的精辟的話成了我女友的口頭禪。李元的思想左右了我女友的行為,既然生命的意義在於獻身,那她就毫不猶豫地獻身給了我。我沒想到,我是李元哲學的最大受惠者。
但是,我女友向我隱瞞了那天晚上發生的另一件事,這是我事後知道的。事實上,我女友那天晚上談得並不盡興,因為當李元滔滔不絕地向我女友吐著精深的思想時,陸莉不期而至。陸莉站在李元身旁,她沒說一句話,也沒有瞧我女友一眼,李元卻一下子成了啞巴,他隻是嘿嘿地向陸莉笑,木偶似地站了起來,跟陸莉走了。我女友被冷落在那裏。
四租房。
關於李元和陸莉的愛情一度是我們學校男女宿舍熱衷討論的話題,他們的愛情或多或少顯得有點與眾不同。所有的人都在說陸莉是個爛貨,都在說陸莉和每個詩人都有一腿子,但我認為這隻不過是人們的臆想,原因是生活太平淡了,人們需要一些帶點刺激的談資,而藝術家在人們的想象裏無疑就是流氓。事實上那些在傳播關於陸莉消息的人甚至根本不認識陸莉更不要說同陸莉有什麼瓜葛了。至於李元和陸莉的愛情究竟是什麼樣子,我想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在街頭碰到了陸莉,當時大約已過了九點,陸莉背著一隻小包,對著自己的影子,正一臉茫然地行走著。我感到很奇怪,因為在我的印象裏陸莉身邊是一定有一個男人的,不是李元的話也應該存在別的男人。我於是就叫了她一聲。聽到有人叫她,她木然地站住了,神情古怪地看著我。一會兒,我發現她的眼中噙滿淚水。一見到淚水我就慌了神,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一聲叫喊會擊中她的傷心處。因為她在流淚,我就沒有辦法不去安慰她。我走到她身邊,問:“怎麼啦?”
我原以為陸莉碰到了什麼了不起的麻煩,經她一說,我才知道一個人吃飽飯後竟可以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心生煩惱的。原來,在這之前,李元他們有個派對,也許是對那些唱唱跳跳的派對膩味了,詩人們想來點新鮮的,結果有人提議在參加派對的女子中間選一個今夜的皇後。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陸莉也覺得這很有趣。陸莉當時想,如果單憑容貌那她就沒有希望,但如果憑魅力那她當選也不是沒有可能,李元投她票是不在話下的,她同詩人們的關係都不錯,他們也極有可能投她。如果她當選今夜的皇後那是多麼讓人開心的事啊。但投票結果令她大失所望,她竟一票未得。詩人們竟把那個總是在發嗲的女子選為皇後。更讓陸莉氣憤的是李元也沒投她的票,讓她得了個零蛋。她的臉色一下子慘白,對周圍產生了敵意。當李元把一頂用紙疊的皇冠戴到那女子頭上時,陸莉歇斯底裏地叫了一聲,又神經質地逃離了派對。
聽完陸莉淚眼婆娑的訴說,我心裏樂不可支(同時對詩人們糜爛的生活十分向往),我盡量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使自己不至於笑出聲來。
我說:“你為什麼要當皇後呢?你應該知道你長得不是很漂亮。”
陸莉說:“我才不要當皇後呢!問題是李元他也不投我的票,他如果愛我的話就應該投我的票。”
我說:“是選皇後,又不是選情人。”
陸莉說:“我不管,如果他愛我就應該選我,我在他眼裏應該是一位皇後。我算是看透他了,我再也不會理他了。”
經過一番激烈的述說,陸莉明顯比剛才平靜多了。她平靜了以後,竟向我拋出一隻彩球。
陸莉說:“我們不要再說這樁掃興的事了。我們不理他們,我們玩我們的,我們去喝咖啡好不好?”
聽到這話,我感到既向往又害怕。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陸莉嬌好的身姿與豐滿的胸脯,心跳驟然加快。我想這是因為關於陸莉所作所為的傳言影響了我的想象的緣故。帶著這樣的幻想,我跟著陸莉走進了路邊的一家咖啡館。我裝模作樣地喝著咖啡,不知道今夜我們將朝哪個方向發展。
但是,我們進咖啡館沒多久,李元滿頭大汗地奔了進來。他氣喘籲籲地說:“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總算找到你了。”
陸莉沒理他,仰著頭看也沒看他一眼。因為李元的到來我的心很虛,我害怕李元吃醋。但李元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他在一個勁向陸莉認錯,最後李元竟當著眾人的麵在陸莉麵前跪了下來(真的像電影裏一樣)。見到這種慘不忍睹的場麵,我隻好悄悄溜走。
我想,這就是李元和陸莉的愛情實質。
在炎熱的夏季將要來臨的那些日子,我們這個城市的電線杆出現了一則租房啟事。這則啟事與那些霸道的治療性病的老中醫的廣告並列著,顯得有點寒酸。我一眼看出上麵的字是詩人李元的手跡。
啟事是這樣的:
欲在學院區附近租一私房,麵積十五平米即可,不在乎地段是否熱鬧,不在乎交通是否方便,隻要下雨不漏,刮風不倒,我們就會租,當然租價是越便宜越好,有符合條件的私房者按下列地址函告李元。
我想李元是應該有一間房間了。他在他自己的寢室裏是那麼格格不入,再說他還要安置和陸莉的愛情。毫無疑問,愛情的最佳地點是一間房間。
我們的學院區實際上在城市的西郊,如果花上一點錢真要找一間農民的房子是容易的。農民的房子不像城裏人那樣隻有幾個平米,他們的房子在城裏人看來簡直像莊園——當然設施是簡陋了一點。李元很快找到了適合於他的房子,一間離我們學院大約三公裏路程的一個小山坡南麵的平房。
李元搬進了小屋那天,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居然請我去一起樂一樂。我知道他請了不隻我一個,肯定還有他的那幫子詩友。我去了也許和他們格格不入,但我還是去了。
李元買了不少好吃的東西,特別是酒,買了好幾種。有了酒氣氛就會不錯。整個晚上,大家都處在一種樂觀的情緒中。我覺得對學生李元來說這是在揮霍,他哪來那麼多錢鋪張呢?正當我疑惑不解時,李元提議大家盡勁地喝,他說他們已得到境外一個什麼機構的讚助,以後在資金方麵沒什麼後顧之憂了。於是大家都喊:OK。
大家都開始灌李元的酒,那個讀XX賀信的詩人更是帶頭起哄。他要李元和陸莉向大家表現最大膽的動作。我擔心李元和陸莉會脫什麼褲子,因為我已經領教過了。結果李元這回還算文明,他說,他和陸莉為大家表演一個節目,名叫《男人的成長》,小標題是《接吻的十三種方式》。於是大家都吹起了口哨。
李元通過接吻的技巧表現了男人在各個階段的不同心理麵貌,比如少年時,男人碰一下女人就像燙著火一樣迅速離開,而老年時接吻就變得緩慢、沉穩,閉著嘴就這麼碰著。他的表現不像題目那樣嚇人,應該說還挺藝術的。我由此斷定李元是一個表演欲很強的人。那天李元還喝了不少酒,但就是沒醉,看來李元酒量過人。
李元租房這事傳到我女友的耳朵裏,我女友的心思就活動開了,她也想讓我去租一間。當時,我們學院確實有不少人在外麵租了房。但我沒錢,即使心裏十分想滿足我女友的要求也沒任何辦法。為此女友的情緒一時波動起來,一波動吵架就難免。我們為了去不去看一場電影這樣的小問題而大吵大鬧。看電影是我提議的,不料我女友竟諷刺起我來,她說,拉倒吧,你就是請我看場電影充充闊佬。我一下子被她氣得不行,就當場發作了。結果她傲著頭揚長而去。
我很羨慕李元。他可以安置他的愛情了,而我看來隻能為愛情提心吊膽,在荒郊野外偷偷摸摸。難怪我的女友要對我不滿意。帶著這樣酸溜溜的心情,我又去李元的平房。近乎失戀的我很想在李元那裏尋找一點安慰。
這次我是晚上徒步過去的,離第一次去他那裏已過去了兩個多月了。我遠遠看到李元的平房燈火通明,房間裏的氣氛十分熱烈。我知道一定還是那些人。我想,他們是多麼地無憂無慮啊!有一刻我不想進去了,但又一想,既然已經來了,還是進去罷。
裏麵太熱鬧,我進去時似乎沒人注意我,這很好,我找了個角落坐下。他們好像在歡迎一個什麼西藏來的流浪漢的到來。那個在詩社成立大會時讀XX賀信的詩人戴著一副墨鏡,在主持歡迎儀式。他簡短說了幾句後,那個西藏來的人就開始講他的西藏故事了。這個人有一臉土匪一樣的胡子。我看到旁邊的桌上有一瓶白酒,也許是想麻醉一下愛情受挫的神經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我的耳邊斷斷續續傳來那個西藏來的人的聲音。
“……我什麼錢也沒有了,我想我不能從西藏回來了,我在飛機場一籌莫展。這時我認識了一個老外,我發現他有一隻巨大的皮箱,我就走過去問他願不願意幫忙,他問我需要什麼幫助,我就說我沒錢了,請他把我藏到他的箱子裏然後托運回來。他說他可以給我錢,但我為自己的想法吸引,堅待不要錢而讓他把我盛入箱子裏……”
耳邊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我喝得太多,漸漸失去知覺,睡著了。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李元正在打掃昨夜留下的髒物。他見我醒了,就在我的身邊坐下。他的臉上明顯地有討好的神色。我不由得驚覺起來,這是一張有求於別人的臉。
李元說:“你昨天是什麼時候來的?我沒注意到你來。”
我說:“你們這麼開心,哪裏還會注意我這個傷心的人。”
李元說:“你來我很高興。你應該多來,學校裏多悶啊,隻有這裏的藝術氣氛才能讓人感到幸福。”
我說:“你們是成名成家了,是詩人了,當然幸福。”
李元說:“我們有我們的難處。我們的經濟發生了困難。我不知你能否借點……”
我終於明白了李元為什麼對我低三下四了,我連忙打斷他的話說:“你們不是有國外的一個什麼機構讚助嗎?”
李元說:“他們是這麼承諾的,可是我們還沒收到他們一分錢,我們已催過無數次,可他們一點反應都沒有。”
就在這時。我看到那個西藏來的人從另一個房間裏出來了。他的那臉土匪胡子好像打結一般,縱橫交錯,很是霸道。我看到他的胡子開了條縫,我想張開的是他的嘴巴,他大概在同我打招呼。
這時,從另一個房間裏走出隻穿背心的陸莉。她正處在夢醒之後那種十分疲勞的狀態中,哈欠不斷。她沒像往日那樣同我熱情打招呼。我想,是不是此刻她才趨於真實呢?我看到那個西藏來的人直愣愣地看著陸莉豐滿的胸脯,他的眼睛微微有點發紅,一會兒這個人咽了一口唾液。我想,這個西藏來的人處在某種“饑餓”狀態。
李元見我呆呆地看著那人,就指了指那男人,說:“他是個勇士,是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藝術家。他的行動本身就是一首詩,是一件了不起的藝術品。他受了很多苦,已經有三天沒吃任何東西了。他將繼續完成他的旅行,但他已身無分文了。我們應該幫助他。”
李元的話峰回路轉又回到錢那兒了。這讓我害怕。看來我難以在李元這裏找到安慰,李元像我的女友一樣總是提這個讓人頭痛的錢字。我趕緊從床上爬了起來。
我說:“他已三天沒吃東西了,我猜,他肯定有幾個月沒過性生活了。”
李元說:“這樣的人我們有責任為他做些什麼。”
我不想再和李元多說什麼了。因為顯然我是不能理解他們的。難道能當著眾人的麵做愛的人,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嗎?
五 尋人啟事(二)
當我試圖講述陸莉和那個西藏來的人可能存在著曖昧關係時,我的妻子打斷了我的回憶。她不能同意我的這個說法,認為我的回憶肯定存在問題,我可能纂改了事實,使李元看上去像個小醜。我妻子說陸莉和李元至少在那個階段是真心相愛的,導致陸莉跟上那個西藏來的人的原因同一個叫黃小妹的女子有關。我已經忘記了有黃小妹這個女子,但我妻子說得言辭確鑿。我對李元在我和妻子心中留下不同側麵不同印象感到驚奇。
當然這得怪我們已有八年沒有與李元聯係過,雖然李元的老家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的遠郊,但在這八年中我們甚至很少想起過李元,要不是在這個冬天我們在熒屏上看到那則《尋人啟事》,我們可能會把李元永遠忘記了。
在這個無聊的波瀾不驚的九十年代的冬天,這則啟事讓我們感到有話可說,讓我們同過去順理成章地銜接上了。由於我對李元的回憶表現得過分熱情,我妻子說我得了一種叫“李元綜合症”的毛病。是的,我不能抑製自己想起李元,並且口中還念念有詞。比如,我看一部關於雲南的風光片時,我就對妻子說,李元去過這個地方,他曾送我一張照片,背景就是這個地方。於是我就去找塵封多年的相冊,結果沒找到,又不甘心,就開始回憶相片放到什麼地方了,弄得翻箱倒櫃,好不熱鬧。又比如,有一天我在家看法國電影大師奇斯洛夫斯基的鐳射電影《白》,我看到電影裏那個波蘭理發師呆在皮箱裏當作行李被空運回波蘭時,就突然失聲道:“抄襲,他媽的這是抄襲。”我妻子問我,誰在抄襲啊?我說:“要麼那個西藏來的人在抄襲電影大師,要麼電影大師在抄襲那個西藏來的人。”我妻子說:“還有就是英雄所見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