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長長的走廊(1 / 3)

一個孩子和他的母親走在一條鄉村常見的石子路上。那是冬天,孩子和母親剛從一個三等小站下車,他們是去父親教書的鄉村小學探親的。他們每個假期都要去那裏呆上一個月,這是他們家的傳統。

他們已走了半個鍾頭了,他們的右邊是個巨大的湖泊,湖水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閃著金光,金光不斷地向遠方延伸,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頭。遠處的群山像是從湖中升起的巨鯨,浮在水波上麵。他們的左邊是田野,農人們已植上了油菜和小麥,但這些作物在嚴寒的打擊下顯得無精打采。路邊的雜草及那些帶刺的藤蔓都已枯黃。遠處的電線杆上有幾隻麻雀在嘰嘰喳喳聒噪著。母親說,張薔,再走幾分鍾你就能看見你父親教書的小學了。其實母親不說孩子也知道。

那個叫張薔的孩子的父親教書的鄉村小學就在不遠處的湖邊。小學的兩邊是一脈並不高峻的山巒,山上的植物鬱鬱蔥蔥,充滿生機。一會兒,孩子看清了鄉村小學簡陋的一角,那是北麵的一排平房,掩映在一片枝丫光禿的苦楝樹叢中。孩子的父親就住在那裏。孩子將近有半年沒見到父親了,很奇怪他總是想不起父親的長相,但他能感受到父親的氣息。他能感受到父親溫暖的大手,隻要他閉上眼睛這雙手就會在他的頭上輕輕地撫摸。當然有時候這雙手也很粗暴,會在他忘乎所以的時候適時地降臨到他的屁股上。但沒見到父親前他還是感到這雙粗暴的手很親切。現在他已經看見整個鄉村小學了。他看到四周的圍牆上雜草叢生,牆腳布滿了青苔。他知道那兒有蛐蛐和蝸牛,還有各種不知名的野花。中間是一個操場,農忙時這個操場被臨時當作農人們的曬穀場,但現在是農閑,操場上空無一物,隻有兩隻籃球架立在上麵,顯得有點孤單。其中一隻籃球架的木質籃板已破損了三分之一。操場的三麵是教室,教室是平房,前麵有一條長長的走廊。他能輕而易舉地想起走在長長走廊上的情景,腳步聲空曠而寂寥,能夠傳得很遠,並且會有一種神秘的回聲。鄉村小學因為遠離村莊,因此這裏總是很安靜,喊一聲還能驚起西麵山林中成群的飛鳥。是的,他對鄉村小學很熟悉,他願意在這裏度過孤單而自由的一個月。

他看到了父親,父親正站在小學的門口。他看到父親光禿的頭顱閃閃發光,望過去像是比天上的太陽還要亮。兩邊碩果僅存的頭發經過父親精心的護理顯得油光可鑒。他的眼睛深陷,透出威嚴。他知道這裏的學生都很怕父親,因為父親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與往年不同的是,這次站在校門口的不隻父親一人,還站著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身上一定有什麼東西激發了孩子的情感。孩子見到這個女人,心中就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他從小見到漂亮而美好的女人總會對她們產生好感,他覺得她們的身上常常有一股迷人的清香,他很遠便能聞到它們。這股清香常常使他的身體產生輕飄飄的感覺。毫無疑問,這是個漂亮的女人。她擁有牛奶一樣白皙的肌膚,她的臉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的臉蛋豐腴而細膩;她的頭發結成一根長長的辮子,辮子從她的脖子邊繞過來垂在胸前;她穿著一件合體的淺棕色毛衣,襯得她胸脯的形狀十分好看。她站在父親的身邊,他覺得她身上似乎存在一種光芒,把四周的一切照亮了。他感到很奇怪,這光芒來自哪裏呢?一會兒,他意識到光芒來自於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非常大,有點敏感,又有點多情。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她的眼睛是很容易流淚的,她的眼光中有一種寒冷的又分明十分暖人的光亮,這種光亮在某刻看起來像閃爍的淚光。她正對著他們笑,但她的笑容顯得十分遙遠。

孩子感到母親的敵意開始在空氣中彌漫。父親嚴肅的臉上露出了謙和的笑容,父親接過母親手中的行李,說,來啦。但母親並沒有理父親。母親把她的敵意撒到了孩子的身上。因為孩子一直看著那女人,母親就高聲說道:“你往哪裏看,你不是挺想見爸爸嘛,怎麼見了叫也不叫一聲。”孩子的臉一紅,低下頭看一眼父親,叫道:“爸。”他一邊叫一邊還偷看那女人,那女人的臉也紅了。父親摸了一下孩子的頭對那女人說:“我兒子,我愛人。”那女人笑了笑,她的笑容有點高傲,她說:“我姓吳,剛到這裏教書。”母親說:“我知道,他爹寫信說起過你,沒想到你那麼年輕。”那女人看了一眼母親。母親一定被她的寒冷的眼神逼視得不舒服,母親便低下頭回避。那女人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她來到孩子麵前,伸出她那雙細嫩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說:“你叫張薔吧?”孩子快樂地點點頭。她牽了孩子的手一起進了鄉村小學。孩子感到很快樂。他很願意鄉村小學有這麼一位女教師。他一直有個很沒良心的念頭,希望自己有一位像電影裏吳清華那樣漂亮的母親。他想,要是他母親換成是她就好了。不知怎麼的,他不願叫她老師這麼一個莊重的名詞,他在心裏叫她吳。

他們走在長長的走廊上。走廊上回蕩著他們淩亂的腳步聲,腳步聲聽起來清涼而安謐。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空氣因此有點壓抑。顯然這樣的空氣讓吳難受。她很想讓空氣緩和一點。她甚至沒經過什麼鋪墊,突然掉過頭去同孩子的母親聊起天來。吳大聲地說:“張師母,你們來了就熱鬧了,鄉下太冷清了,冷清得叫人心裏發慌。”母親沒想到吳會突然同她說話,因此嚇了一跳。母親用手在胸脯拍了拍,舒了一口氣說:“你嚇了我一跳。”母親又說:“這鬼地方,前幾年還沒電,現在有了電好多了。”吳說:“我就怕天黑,天一黑四周隻有蟲子和狗叫聲,所以我總是開著燈睡覺。”孩子見到母親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說:“看來你膽子還挺小的。”孩子感到吳似乎在對母親表示她的熱情,但母親不領吳的情。吳看來是個不擅長表露熱情的人,他因此很替吳難受,並且對母親的態度很生氣。

穿過長長的走廊,一會兒就到了父親的單身宿舍。吳把他們送到門口,就對他們笑了笑也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她的宿舍在走廊的另一頭。與往年不同的是父親的房間竟然十分整齊,他的寫字台上躺著幾本書,書的紙張已經泛黃,但卻包著一個漂亮的書皮;簡易台燈的燈罩上一塵不染,而過去常常連燈罩也沒有,燈泡裸露著的;他的床也很整齊,床單不像過去那樣髒。母親看了看床底下,發現床底下也沒有髒衣服。母親臉上出現了譏諷的神色她說:“謔,你愛幹淨了啊。”父親說:“這幾天沒事,把房間打掃了一遍,等你們來嘛。”但即使父親衛生搞得很好,母親也總能挑出刺來。母親銳利的眼睛發現屋內的擺式同她記憶中的模樣已大不相同。比如他們的全家福過去是放在寫字台上的,現在卻放到了書櫃上,而寫字台上多出了一麵鏡子;過去在他們到來前房間裏是沒有窗簾的,但現在窗簾已嚴嚴實實掛在那裏了。母親開始擺弄房間裏的東西,母親她一邊弄一邊喋喋不休地嘮叨。她把鏡子放到書櫃上時說,你還照什麼鏡子啊,你越照你心會越煩。她拿起他們的全家福時說,你不想要我們母子倆你早點說。孩子的父親聽得頭很大,父親板起麵孔說:“你看,剛見麵就嗦個沒完,你就是煩。”母親似乎怔了一下,就不說話了。往年父親不是這樣的,往年即使母親說個沒完父親的態度總是很好,還會在孩子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摸母親的屁股。每當這時,母親就會打掉父親的手,臉會一下子漲得通紅。接下來母親雖還嘮叨,但活兒就會幹得更歡。他們以為孩子不知道他們的勾當,其實孩子都看在眼裏的。孩子甚至覺得父親很下流。母親不說話,父親倒客氣起來,父親說:“一路來挺辛苦的,你歇歇,我來收拾。”母親依舊低頭幹活,但母親的眼睛紅了。母親總是很傻,在家時把父親想得近乎完美,似乎恨不得為父親做牛做馬。在家時,每次想起父親,母親總會對孩子說:“你爸的痔瘡不知怎樣了,每年這個時候他總要犯病,一犯連大便都拉不出來。”孩子覺得母親實在很傻,連父親的痔瘡都記得那麼清楚。他其實並不想知道高大的父親連痔瘡都對付不了。

接下來就是晚上。這天,他們早早地上了床,父親的房間很小,父親在自己床的對麵替孩子臨時支了一張小床。房間裏非常黑暗,他們誰也沒有吭聲。孩子感到某種緊張的氣氛一直籠罩在這個房間裏。但他沒有理會它。也許是因為旅途勞頓,他躺在床上就想睡覺。在睡著以前,他非常堅韌地想著他今天見過的那個女人,他感到她身上那種溫暖的東西像氣流一樣滲入他的身體,他仿佛又聞到了那股芳香,在暗中她的氣息像花朵一樣開放著彌漫著。他感到他的頭腦十分興奮,他的眼皮卻非常沉重,他似乎有點不甘心這樣睡去。一會兒,他還是在這樣的氣息中睡去了。那個女人像碎片一樣飛散,落入黑暗之中。

孩子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醒來的。他醒來的時候,他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室外的光線十分皎潔。他猜想今晚可能是個不錯的月夜。四周有蟲子在音樂般地鳴叫。這時候,他聽到對麵父親的床上有一種異樣的聲音,他便閉上眼一動也不敢動。少頃,母親說:“你別摸我,我聞到你身上的騷味就難受。”父親說:“你又來了,我身上有誰的騷味啊,你不要瞎說。”母親說:“還能有誰,你們兩人呆在學校裏鬼知道你們會幹出什麼來。”父親嘿嘿笑笑,說:“我可沒那麼好的福氣。”母親說:“這麼說來你是沒安好心。”父親說:“你輕一點,當心孩子聽見。”母親沒理會他,還是大聲說:“我不許你碰別的女人,我就不許。”一會兒,他們的床出現吱吱嘎嘎的聲音。孩子聽見母親非常壓抑的喘息聲。母親說:“你你你不要沒良心。”她的聲音含含糊糊的,最後變成了哼哼。孩子輕輕地拉起被子把頭蒙住。

第二天,那個叫張薔的孩子醒來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希望快點見到昨天見過的女人,仿佛她會突然銷聲匿跡似的。早晨,他來到走廊上,看到她站在走廊的那一頭,正對著早上的陽光梳理她的頭發。她的頭偏向右側,她的頭發像瀑布一樣落在她的身前。他看到她的脖子非常光潔,有些金色的茸毛在陽光下閃爍。她的發根的毛發很軟,顯得有點調皮。她的雙臂高高地抬起,一下一下在擺動,他看到她的乳房在她的毛衣裏顫動。這情景強烈地吸引了他。他很想跑過去和她打個招呼。但他沒有找到一個理由。

母親睡了一覺後變得開心起來。她在父親的小屋裏燒起菜來,孩子聞到了一股蔥的濃濃的香氣,接著炒豬肝的氣味也傳到了走廊上。他覺得炒豬肝的氣息是全世界最好聞的氣息,這種氣息輕而易舉穿透了他的心肺,像黑暗中一串悅耳的音符,泉水一樣流淌著,讓人親切得想流淚。這當然同他肚子中缺少油水有關。他克製不住自己,於是跑到屋裏,用手抓了一塊吃。他母親愛憐地罵他:“看你饞的。”他母親從昨天的偏狹中走了出來,她大方地對父親說:“你去叫一聲吳老師讓她一起來吃吧。”父親低下頭說:“她不會來吃的。”母親說:“那我們拿點豬肝過去,給她嚐嚐。”母親說著,從大盤子裏分出一小碟,讓孩子送去。孩子當然很樂意送去。

孩子端著盤子來到吳的房間。在推開她的房門之前,他的心情十分緊張,由於血液的上湧他有一種暈旋的感覺。他對她的房間充滿好奇,他感到門後麵似乎存在一種神秘的東西。但他實在想不出什麼實體,她房間裏的事物在他的幻想裏像蝴蝶一樣在一縷昏暗的光線中舞蹈,他還想象到有一股混濁的暖流在他的臉頰流過,如春風拂麵。他怯怯地敲響了她的房門。他聽到裏麵傳來一個甜而脆的聲音:“門沒關,請進。”他推門進去。正是中午時分,有一縷陽光從東麵的窗子裏投射進來如水柱一樣瀉在水泥地上,但他沒有看到繽紛的蝴蝶,他隻看到陽光下塵埃分外清晰,閃著光芒。他還發現她的房間其實十分簡單隻有幾隻箱子和一張床。她的床很幹淨,床上的碎花被單透著陽光的氣味。吳此刻正倚在床邊看書,見他進來她顯然很高興。他把一碟豬肝放在她的桌子上。當他準備回去時,她迅速地從被窩中鑽了出來,敏捷地竄到寫字台邊,打開抽屜抓了一把糖,放到他手上。她下身穿著一條紅色棉毛褲,由於天太冷,她似乎在打顫。她友好地對他笑了笑,然後又爬到床上。她跪在床沿,先整了整被子。她的屁股正對著他,他看到她的屁股十分圓渾,豐滿。他聞到了她暖烘烘的體香,這種香味同母親身上的完全不同,她的香味有一股生澀的青草味,有點兒清甜清甜的。在她爬進被子之前,他還看到她大腿處的棉毛褲有一個小洞。看到這小洞他感到不舒服,他覺得像她這樣美好的女人是不應該穿有小洞的棉毛褲的。她回過頭來對他說:“謝謝你啊。”他顯得很拘謹,這是因為他對她太有好感的緣故。他早已把母親交待的話忘了,呆呆地站在那裏。她摸了一下他的頭,他看得出她喜歡他。

他回到父母那兒。父母正等著他吃飯。見他進去,母親說:“怎麼老半天不回來,送點東西那麼麻煩嗎?”孩子的臉一下子紅了,他說:“她給我糖吃呢。”說著他從口袋裏拿出糖給母親看。母親說:“小孩子不懂規矩,亂拿別人的東西。”這時父親打斷了母親的話,說:“不就幾顆糖嘛,值得大驚小怪的。”

孩子覺得這個假期會比往年更精彩,理由當然是因為鄉村小學有了吳。他很快知道吳的來曆,這都是父親和母親的交談裏他零星聽到的。她是個上海知青,他想這就是她如此美麗和與眾不同的理由。他心裏有許多夢想,其中之一就是去一趟上海。上海在他的想象裏同醉生夢死連在一起,當然這都是從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裏看來的。老實說,他對電影中漂亮而妖豔的女特務和迷人的資產階級小姐不怎麼討厭,他甚至還希望革命者與她們來點兒愛情什麼的。他希望吳能喜歡他,他動用他的心計,開始一步一步接近吳。

其實接近吳並不難。她已有二十七八了,她的母性多得沒處盛放呢,寂寞的鄉村教書生涯中突然出現一個看上去很乖的孩子,很自然會激發她的母性。但孩子很謹慎,為了博得吳的好感,他甚至露骨地拍她的馬屁。

“我覺得你應該去演電影。”

果然她聽了這話後,臉上展現出燦爛的笑容。孩子看到她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使她的睫毛顯得更長了,她眼下的那顆黑痣呈現出某種調皮的神色。她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然後在他麵前打了一個轉,笑問:“是嗎,做演員可要長得漂亮啊。”

“你是長得很漂亮。”

她嗬嗬嗬地笑起來。她問:“小滑頭,那麼你看我能演什麼角色啊?”

“女特務。”

孩子感到他的話觸摸到了她的興奮點。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她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她扭動腰肢在他麵前走動。他知道她在學電影裏的女特務。接著,她讓他挽住她的手,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塊手帕,開始學電影裏女特務搔首弄姿的樣子。她用手帕在他臉上拍了一下,發出放蕩的笑聲。她的樣子讓他陌生。他覺得她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仿佛另外一個靈魂進入了她的身體,她原有的優雅和沉靜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表演完後,似乎意猶未盡,她對他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她從櫃子裏拿出一本相冊。照相在人們的生活中是一件奢侈的事,孩子僅在照相機前有過一次幸運,因此,見到她的相冊,他的呼吸就急促起來,他多麼希望有一天他也擁有這麼一本相冊。她的相冊很簡陋,相片也不算多,但足夠讓他驚奇了。她叫他站在她的雙腿間,她摟著他捧著相冊一張一張翻給他看。他和她靠得如此近,他的注意力馬上從相冊轉到她身上。她的頭發不時掠過他的臉,一種陽光般溫暖的感覺像發酵了似地在他的心頭膨脹。她的頭發似那種透明柔軟的水流,在陽光下發出各種奇特的顏色。她的雙乳此刻正抵著他的脊背,讓他一動都不敢動。一直以來,在他內心深處總是存在這種欲望,就是想俯伏在女人的懷裏。有一回,他一時衝動向母親撒嬌,在母親的懷裏亂拱,結果讓母親教訓了幾句,母親說:“都這麼大了還想吃奶啊!”現在他卻輕而易舉地滿足了這個欲望,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

一張照片引起了孩子的注意。他看到照片裏吳穿著一襲紅衣,一隻腳像弓一樣繃著隻有腳尖著地,另一隻腳一把刀子似地直指天空,她的身子呈現出優美的弧形。他知道這是一種舞蹈,他在《紅色娘子軍》這部電影裏看到過這種舞蹈。他喜歡這部電影,電影裏優美的女性身段讓他百看不厭。他看著吳的這張照片,有一種電影裏的事物一下子走進他的生活的喜悅和浪漫,他因為過度興奮,臉上的笑容顯得古怪而扭曲。他就是這天知道這種舞蹈的名稱,吳告訴他,這種舞叫“芭蕾”。吳把這個字寫在他的手上,他覺得這個詞非常好,因為這種舞蹈確實就像是開放的花朵。

“我曾經跳過舞。”

孩子相信她說的。因為要做出像照片中這樣的造型,沒學過跳舞的人是做不來的。

大概她想證明她的話,她放開了他,立在房間的中間跳了起來。他站在一邊,看她。他感到她在跳舞時,身體柔軟得像是沒有骨頭似的,在她的毛衣裏麵,她的身體好似一條活潑的魚,在水中“叭嘰叭嘰”地遊動。他有一種想抓住這條魚的欲望。讓他吃驚的是她這樣跳著的時候,淚水突然從眼睛裏滾了出來,沿著臉頰無聲地滴落在地。他看到她的眼神和臉上的表情變得越來越遙遠,眼中似乎充滿了悲傷。他不知道好好的她為什麼要流淚,他問:“你怎麼了?”她回過神來,趕緊去擦眼睛說:“沒,沒什麼,隻不過是想起了從前的事。”說著,她向他招手,讓他過去。她先是拉住他的手,讓他笨拙地轉圈。後來她見他轉得暈頭轉向便抱住了他。他覺得這一天她很特別,好像很興奮又好像很沉重。這天,她還在他的臉上親了幾下。他的臉和整個身子頓時發脹,同流淚前眼睛發脹的感覺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孩子看到父親走了進來。父親的禿頂閃耀著瓷器一樣的光芒,父親臉上掛著的笑容讓孩子感到虛假,某種豔羨之色從他的眼裏不懷好意地射出來,他開始罵孩子:“小鬼,你又來調皮了,你當心把吳老師衣服給弄髒了,還不快回去,你媽在找你呢。”吳說:“沒事,張薔乖著呢。”父親不肯罷休,他對吳說:“這小鬼長大了也是個花佬,前天我看到他對著牆在親掛在牆上的電影明星。”孩子的臉一下子漲紅,他喊:“爸你造謠。”吳在一邊起哄:“張薔你真親過啊?”他跺腳喊:“沒有。”說著孩子就從房間裏跑了出來。其實,他有幾次真的偷偷地親過牆上的女明星。

孩子回到自己的家,發現母親正在做針線活。母親總是沒完沒了做針線活,他不知道她怎麼有那麼多針線活兒幹。他想母親一定是因為太無聊才這樣不停地幹的。母親見他進來,臉上露出討好的神色。她叫他坐在她身邊。他很不情願,他想馬上去學校圍牆那邊捉螞蟻,但母親叫了他隻好坐下。母親低著頭,假裝不經意地問:“你在吳老師那兒?”他說:“是的。”母親又問:“你爸爸也去了?”他說:“他剛去,他去了我就回來了。”母親停頓了一下問孩子:“你爸對吳老師說些什麼?”他當然不會把父親嘲笑他親牆上的女明星這事告訴母親。他沒好氣地說:“我怎麼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我又不在那兒。”母親沉下臉來對他說:“你去把你爸叫來嗎,他總是有事沒事往她那兒跑。”他就站了起來,跑出房間。但他不會去叫父親,他去圍牆那邊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