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回來時已是傍晚吃飯的時候。他像風一樣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廊上塵土飛揚,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鼓一樣密集而清晰,引得教室樓瓦檁下躲藏著的麻雀發出緊張的嘰嘰喳喳的叫聲,有的麻雀從窩中飛了出來,盤旋在操場上空。孩子進屋時,父親站著,母親坐在床上。他們沒有開燈,因此孩子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孩子高聲問:“可以吃飯了嗎?”說著,他迅速地開了燈。他發現父親臉色鐵青,母親眼睛紅紅的,而飯還沒有煮好。母親見孩子回來,像是終於找到了發泄對象,借題發揮起來。她罵道:“你還知道回來啊,你有本事不要回來了啊。”孩子知道事情不妙,父母又吵架了。父母一吵架他就沒好果子吃。但孩子從小就有說話尖刻的毛病,他見母親罵他,就反唇相譏:“你們吵架總是拿我撒氣,根本沒有我什麼事嘛。”事後,孩子十分後悔說這句話,因為當時他沒有看到父親的頭頂已通紅通紅了,父親正找不到什麼發泄呢,孩子的這句話讓父親有理由教訓教訓他。於是父親粗暴的有力的大手落在孩子的屁股上。事情總是這樣的,父親打孩子總是過分狠,母親見了就感到心痛,於是母親就會撲上來解救孩子。母親正好需要流點淚解鬱舒悶,抱著孩子痛快地哭一回。孩子當然感到很委屈,哭得比母親更傷心。父親見他們沒完沒了,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哭什麼哭什麼,我還沒死。”每次來父親這兒,孩子總要給父親打一回,孩子沒想到今年他如此早就遭遇了父親的粗暴。
有一天早上,孩子喜歡上了口琴發出的聲音。他覺得那聲音十分美妙,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似的。他感到那聲音有一種空曠而古樸的色彩,那聲音還有一種傷感而溫暖的氣息。這樣的聲音還讓人想起黃昏、青草和天上的雲彩。他感到這種聲音像閃電一樣把周圍的一切照亮了。
冬天的陽光總是慷慨地照在長長的走廊上麵。每個有太陽的好日子,他們會搬來凳子坐在走廊上曬太陽。從這裏看南方冬天的景色一覽無遺。東南麵一望無際的湖泊像一匹光潔的絲綢,被稀薄的陽光浸染成黃色。那中間點點閃耀的像是一片一片魚鱗。各種各樣的鳥兒在絲綢上滑翔而過,有時候像空中掉下的花瓣。一些漁船在湖上飄蕩,漁人們正在悠閑地撒網。湖邊有一排柳樹,柳葉全無,光禿禿的像死去了一般。視線往西移,能看到山坡上的水牛,它們在枯黃的水草上打盹。這些年娛樂匱乏,孩子的家裏甚至沒有收音機。他們對外界的感知是通過小山上不斷放送的田間廣播獲得的。雖然這樣,他們有時候也有那麼一點小資產階級情調。孩子的父親和吳有時候會哼唱一些孩子沒有聽過的好聽的歌。那會兒,孩子的好奇心特別強,善於翻箱倒櫃試圖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大人們總是藏著一些讓他意想不到的事物。結果有一天他發現了一把口琴。他吹了一下,一股難聞的樟腦丸氣息嗆得他差點嘔吐。他趕緊拿到河邊去洗。洗完後,他一路吹了回來。他當然吹得不成樣子。他吹到正在陽光下曬太陽的父親身邊,竟把父親的情緒吹了出來。當時孩子的母親不在,吳也不在。父親在陽光下不免有點落寞。父親要了口琴閉上眼吹出一支曲調,現在孩子知道這是一首蘇聯民歌《紅莓花兒開》。吳就是聽到父親的琴聲出來的,她笑吟吟地站在父親身邊,注視著父親。父親在她的注視下吹得更有勁了。讓孩子吃驚的是吳竟跟著父親的音樂唱了起來: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孩子從來沒有聽過如此動人的歌。父親的口琴並不高明,吳也隻不過是輕輕哼唱,但這一切在他聽來猶如聖樂。四周非常安靜,父親的琴聲和吳的歌聲在長長的走廊上回蕩。孩子的身體在這樣的音樂中變得安詳而平和。他看到吳的表情十分生動,她的臉上洋溢著那種非常甜美又有點表演感的笑容。他感到吳沉浸在某種幻覺中,她的眼神閃耀著浮華的光亮,她是不是覺得自己站在舞台中呢?但是走廊外的曬場上空空蕩蕩,她的歌聲因此有點孤寂,她臉上的浮華就顯得比較誇張。父親因為吳的和唱而吹得特別賣力,父親的頭頂變得越來越紅了,他微閉著雙眼,表情沉醉。父親偶爾把目光投向吳,他的眼光出奇的明亮。有時候,吳的目光和父親的目光相遇,吳總會給他父親溫柔一笑。她笑一笑,父親的演奏就要出點小差錯。這讓父親的臉漲得更紅了。孩子想,父親是不是因此感到惱火?孩子很想把父親的口琴拿過來吹一吹,但孩子怕父親因為打斷他的雅興而被打一頓,因此孩子不敢提此要求。他想要是他能吹出父親那樣的曲調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吹給吳聽了。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學會吹口琴。
孩子看到遠處圍牆上麵坐著兩個小孩。那是附近村莊的孩子。他猜想他們可能還是這個小學的學生。他們穿著鄉村常見的笨重的棉襖。其中一個的棉襖已經破了裏麵的棉花從那些破損處露了出來,這個人的皮膚很黑,看上去像被毛主席接見的非洲朋友。另一個穿著的棉襖有點細碎花案,但基本上是新的,他的頭發烏黑,他的皮膚在南方鄉村的孩子中顯得特別白。孩子一時有點判斷不準這白的那位是男孩還是女孩,從他坐在圍牆上這事看來他可能是個男孩。他們一直看著這邊。兩個小孩靜靜地聽了會兒就開始起哄。其中那黑的一個站在圍牆上大聲唱了起來:
你的房間是黑黑的,你的皮膚是白白的,你的頭頂亮亮的,你喊起來響響的……
孩子看到他父親沉醉的臉上呈現出驚愕的表情。這種表情的變化就像是流體變成了晶體。也就是說,驚愕在父親臉上凝固起來。父親微閉的雙眼迅速張開,他的眼神變得像兔子一樣驚覺。音樂就是在這時候停下來的。但當父親把他的目光投向圍牆時,那兩個孩子早就像老鼠那樣從圍牆上滑落,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接下來父親的行動與他容易衝動的脾性一致。父親惱羞成怒,他放下了口琴,像一頭獅子一樣向那圍牆衝去。孩子想,父親是決不允許他的學生這樣對待師長的。
但吳卻一點也沒有生氣,她竟笑得前顛後倒,孩子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感到這麼有趣。他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們的髒話讓她感到好玩。就像父親的口琴撥動了她某一個興奮點,他感到孩子們的髒話也撥動了她的某一個興奮點。她的笑驅走了她眼中的寒意,她的臉上呈現某種嫵媚的傻傻的氣質,她身體的線條在她笑的時候變化無窮。他覺得她有一個會說話的身體,這個身體有很強的親和力,他感到這個身體此刻似乎想抱住什麼,結果她抱住了他。他被她緊緊抱住,她的頭發落在他的頸部使他覺得很癢,於是他也跟著傻笑起來。他感到她的毛衣很溫和,他想這是因為她一直站在太陽下麵的緣故。後來她帶他去她的房間玩了。
當孩子再一次走過長長的走廊時,他看到那把口琴孤零零地躺在凳子上麵,太陽照得口琴閃閃發光。這些事物似乎還定格在父親生氣的那一刻。他在口琴前麵站了一會兒,他聞到了一種曲終人散的傷感氣息。他拿了口琴,跑到家裏。他一邊跑一邊讓口琴吹起那種悠長而明亮的聲音,音調的音階在寂靜的鄉村小學回蕩,讓他感到莫名憂傷。
孩子回到家,母親正木然站在窗口,臉色發青。他說:“媽你在看什麼?”母親沒有吭聲。他走到窗邊,發現從這裏往外看正好看到他們曬太陽的位置。可那邊早已沒了人有什麼可看的呢,他於是不以為然地吹了一下口琴。母親卻突然發火了。她罵:“你吹什麼,別在我前麵吹,你們到那個爛貨麵前去吹,你們不要回來。”他被母親罵得不知怎麼辦好。他幾乎是本能地問:“誰是爛貨啊?”問過之後他才反應過來母親所說的爛貨就是吳。但他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這樣罵吳。一定是吳什麼地方得罪了母親。母親說:“你瞧瞧她,身子軟得像是沒一根骨頭,胸脯挺得像座山,你說她不是爛貨是什麼?”
母親的話絲毫不會影響孩子對吳的好感。他一次一次穿過長長的走廊奔向吳的房間。他想他一定是在她的房間裏迷失了方向。有一個念頭幾乎進入了他的血液,讓他不能自拔,那就是他希望在她的房間裏睡上一覺。但他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提出這一要求,他隻得動點小腦筋。為了打發漫長的冬天,每天下午吳也進入了冬眠,她一般整個下午在床上度過。每次她準備上床時他總是知趣地走開。這時,他免不了回頭,留戀地把目光投向她的床,他多麼想在她的床上睡上一覺。有天中午,孩子又來到她的房間,門虛掩著,他就推門進去,但她不在。他不知她去了哪裏,就坐在屋裏等她。他看到她床上的被子打皺走過去一摸,被子是熱的。他知道這是她留在被子裏的熱量,來自她的身體的熱量。他幻想這熱量就是她本人,於是俯身把臉貼了上去。他覺得她的形象在空中飄來飄去,美好、熱烈像天空閃過的弧光。他貼著被子,心中溫柔如水。後來,他索性和衣躺到床上去了。他想如果她進來的話,他會假裝睡著了。如果她把他弄醒,他會向她解釋,是因為父親要打他他才藏到這裏來的,等她不來他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孩子聽到開門聲。他想她來了,趕緊假裝睡著。她顯然看到了他,走到床邊輕輕地喚了他三聲,他當然不會吭聲。她回頭關了門,在床邊坐下。她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他能感到她手中傳達出來的那種慈愛,他因她這種慈愛而感動。同時他為自己陰謀得逞而慶幸。他很想快樂地傻笑,但他努力克製,他咽了一口口水。一會兒她替他脫了鞋子,讓他整個兒躺在床上,還給他蓋了被子。她自己也脫了衣服,鑽進了被窩。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脫去毛衣。她裏麵穿著一件襯衫,襯衣顯得有點小,使她的乳房飽漲著看上去特別豐滿。她是不是感到她的乳房太重她用手托了它一下,然後又撫摸了它一下。接著她把手伸向頸部,她在搔背部的癢。她搔癢時胸脯大大咧咧地顫動。搔完癢她鑽進了被子。她睡下後,很自然地抱住了他,用臉貼著他的頭發。他是一動不敢動。他感覺到了她柔軟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像是浸泡在溫暖的水中,內心非常寧靜,同時又有一種被融化的感覺,感到想流淚。
她就這樣長時間地摟著他。後來她的手漸漸地鬆弛下來,鼻間的呼吸也變得十分均勻。她睡著了。而他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睡著後他睜開了眼,他仔細看她躺著的身體。他有點得寸進尺,他的心中湧出另一種好奇心。一直以來,他對女人們的乳房懷著好奇的、溫馨的聯想。女人們身上的這個東西讓他十分困惑,但它總能帶給他安寧和平的感覺。但他沒有見過它們。現在它們就在他眼前,想看一看的念頭固執地占據了他的思想。他見她睡得很沉,就輕輕地掰開她的襯衫。扣子解開的瞬間,襯衫很有彈性地擠向兩邊,於是他看到眼前雪白一片。他覺得那隆起的部分像水一樣光滑、柔軟、溫暖而富有彈性,他忍不住用一根手指按了一下,他迅速地縮了回來。他覺得手中有一種滑膩的感覺。就在這時她的手傳來力量,她摟緊了他,使他的臉埋在了她的乳房中間。他擔心她醒了。他抬頭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閉著,他想她還睡著。
他就是在這之後每天下午睡在吳的房間裏的。那天下午,他們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當然她的衣服他早已扣好了,她當然不知道他偷看了她的那個東西。他發現她醒來時似乎很高興,她的臉紅紅的,平時懶洋洋的身體變得很敏銳。他不知道是不是睡一覺讓她精力充沛了。她從被窩中鑽出來沒穿衣服,她靈活地跳到床下,從床下拿出一隻痰盂,扒下褲子小便起來。他聽到一股激流強勁地衝擊著便桶。聽到這聲音他的汗毛全豎了起來。他不禁打了激靈。然後他從她的床上跳了下來。他從她的床上下來時沒有想過再次睡到她的床上,但吳大概喜歡他和她一起睡,第二天她又把他叫了去要他同她一起睡。他當然願意重溫昨天的那一幕。他覺得他應該好好研究研究她的乳房為什麼那麼大。
母親變得不可理喻起來。也許是太無聊,母親越來越多地要求孩子陪她。孩子陪她時她的話特別多。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問一些吳的問題。她問:“吳老師為什麼假期不回上海?她在上海沒有親人啊?”每當這時,孩子總是做出愛理不理的樣子。有時候他也會戧她幾句。他說:“我哪裏知道,你不會自己去問她。”他知道母親不會去問吳,她每天把自己關在屋裏,像電影裏那些鬼鬼祟祟的巫婆。她還想把他關在屋裏,老實說他人在她身邊,心早已飛到吳的房間裏了。他覺得母親蒼老、遲鈍、衣著陳舊,他越來越覺得她不配做他的母親。母親要是及得上吳一半美就好了。有一天,母親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了關於吳過去的事(他懷疑她是從鄉村醫院裏聽到的)。她見到孩子,興奮得不得了。她大聲地說:“兒子你知道吳是什麼東西嗎?我說得沒錯,是個騷貨。猜猜她是怎麼當上民辦教師的嗎?”他搖搖頭。母親說:“同人睡覺。”他問:“同誰啊?睡覺有什麼了不起的。”母親說:“這種事我不能說給小孩子聽。但你應該知道壞女人才同人睡覺。”他覺得母親的話意味深長,似乎在說他,因為他這幾天下午都在和吳睡覺,可母親應該不會知道的呀。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臉就紅了。他有些坐不住了,就找了個借口想出去。母親見他出去,冷笑道:“我知道你去哪裏,你們父子倆總往她那裏跑,我告訴你,老同女人在一起,你將來也會變成一個女人。”他沒好氣地說:“我巴不得自己是個女的呢。”母親說:“看你沒出息。”
孩子和吳從床上起來往往是傍晚時分。他們起來後會在走廊上活動腰肢。她活動腰肢時總是哈欠不斷,她像一個睡不醒的懶人。他覺得她確是個懶人,她的床下放著很多髒衣服,她說天太冷她懶得洗。她打哈欠時她的胸脯就挺了出來。現在他對她的胸脯有點熟悉了,他趁她睡熟時好好地看過。但最後一次當他把她的胸脯的襯衫扣子解開時,她突然咯咯咯地笑了出來。他當時驚慌得不知怎麼辦好,他恨不得鑽到地下去。她卻沒有怪罪他,隻是笑個不停,說:“你這個小壞蛋。”然後她就撫摸了一下他的頭。這之後他再也沒看過她的乳房。但他卻不怎麼擔心她是不是喜歡他做的這件事。他在她麵前開始變得十分放肆,裝得十分老成的樣子,說話的口氣很大。比如他們在走廊上做廣播體操時,他會對吳說:“注意你的動作不要這樣懶洋洋的。”
父親總是在這個時候朝他們走來。父親走路的姿勢顯得十分寂寞。父親不會理睬孩子,甚至看也不看孩子一眼。父親嚴肅的臉上擠出了一絲艱難的笑容。父親對吳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南下了,聽說會下雪,得加點衣服了。”吳笑了笑。孩子對父親在他們中間插上一杠很不滿意,他不顧父親在說什麼,拉了吳的手往走廊那頭走。吳被他拉得倒退著走路。吳一邊後退一邊笑。吳的笑聲把孩子激發得更加大膽。孩子有一種在父親麵前顯示他和吳親密的衝動。於是他就把吳的雙手放到他的肩上,打算背吳。吳領會了他的意思,笑問:“你想幹什麼,你背不動我。”但他還是硬充好漢。背著吳踉踉蹌蹌地前行。這時,吳已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孩子的父親被冷落在那裏。孩子遠遠看到父親的臉變得越來越嚴肅。一會兒,父親悻悻地走向自己的房間。
孩子回到屋裏時,父親的臉還黑著。母親的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孩子知道這樣的時候他還是小心為妙。吃晚飯時,他主動為父親盛飯。也許是孩子心裏緊張的緣故,他雙手把飯碗捧給父親時,飯碗竟鬼使神差地從他手中滑落,米飯撒了父親一身。父親頓時發作。父親罵:“你玩得魂都沒了。”說著給了孩子一個耳光。孩子放聲大哭起來。母親見狀一把抱住孩子。母親說:“碰著釘子也用不著拿孩子撒氣呀。”父親聽了母親的話,越發惱怒,他一把掀翻飯桌,吼道:“不許哭。”孩子嚇了一跳,馬上止住了哭泣。他感到自己十分委屈。他覺得大人們都是些不講理的人。母親看上去也很委屈,她開始收拾砸在地上的碎碗片,眼中噙滿淚水。父親黑著臉坐在那裏。
這時,孩子聽到長長的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聽上去十分神秘,好像每一步都敲在他的心上,他知道吳正在朝這裏走來,他覺得自己好像是找到了依靠似的想把心中所有的委屈都表露出來,於是心中發酸,又有了想流淚的感覺。這時父親對母親說:“小吳來了快收拾幹淨。”說著父親從牆角拿了土箕和掃把,打掃地上的東西。母親也趕緊擦了淚水。他們剛收拾完,吳就到了。
吳出現在門口。母親熱情地迎了出去。吳好像有什麼事情,她顯得有點緊張,她低聲地說:“吃了沒有?”母親說:“吃了吃了。”父親站起來客氣地說:“坐,坐。”吳走到孩子麵前,撫摸他的頭,問:“晚上吃什麼?”孩子聽了吳的問話就哇地哭出聲來。吳說:“喲,張薔,你怎麼啦?”母親說:“沒什麼,小孩子調皮,他爸說了他幾句。”吳說:“張薔不要哭,張薔是男子漢了怎麼還哭呢。”但孩子怎麼能止得住呢,要知道對著一個你樂於接受的人哭泣是很快樂的。這時,吳對母親說:“看他委屈的,讓他晚上睡到我那裏去吧。”母親說:“你看他髒的,會把你的被子弄髒的。”吳說:“我晚上一個人太冷清,他正好可以陪陪我。”孩子知道吳就是為了叫他同她睡在一起才到他家來的。
鄉村小學來了一支宣傳隊,他們是附近村子的村民。他們來這裏是為了請吳教他們跳《打虎上山》中那段在雪地穿行的集體舞。春節快要到了,村裏決定在那個由廟宇改造而成的社員俱樂部演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唱腔是不成問題的村子裏的,人幾乎人人會唱《智取威虎山》。當然不是唱得那麼入味,不過管他娘的,反正沒事幹圖個熱鬧。往年演出,舞蹈場麵一律從簡。今年村裏人聽說鄉村小學的吳老師會跳舞,於是就來請教。操場上一下子來了十多位男女青年,他們把自己的臉塗得通紅,顯得喜氣洋洋。他們對吳說,支書說了,多幾個人去台上蹦跳,翻翻跟頭,場麵會熱鬧一點。
那個叫張薔的孩子站在操場邊,看吳教他們跳。他覺得吳今天顯得特別興奮。平時,她總是顯得很沉靜很憂鬱,但今天她的神情十分飛揚。她的眼神顯得很堅定,她先做了個單腿獨立的動作,然後要求小夥子們照著做。一排小夥子於是全單腿獨立,做飛翔狀。他們的腿是勞動人民的腿,上翹時彎得不成樣子,不像吳的腿上翹時直得仿佛一把出鞘的劍。吳就去扶他們的腿,要他們伸得盡可能地直。吳一摸他們的腿,他們的臉上便會出現憨笑,有人笑的時候還不住地流口水。吳也跟著開心地笑起來。那些小夥子於是膽子就大了起來,他們故意把自己的動作做得不成樣子,好讓吳過來單獨指導。吳指導時,他們故意裝作失去平衡,讓自己的身子靠向吳。每當這時,吳總會發出咯咯咯的傻笑。在他們學跳舞的時候,操場上笑聲不斷。附近鄉村的小孩也來操場上看熱鬧。他們一邊看一邊嘰嘰嘰地笑,他們像是見到什麼滑稽事物似地幾乎笑彎了腰。張薔很想過去和他們認識一下,但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友好,他就沒過去。
張薔覺得小夥子們在欺侮吳,他因此很生氣,他幾次來到吳身邊,試圖不讓小夥子靠近吳,但吳似乎覺得他礙手礙腳的,總是讓他走開。他對吳很不滿意,他覺得吳很傻,他很生她的氣。特別是她不時發出的咯咯咯的笑聲,讓他怒不可遏。他很想走過去在她的屁股上踢她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