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曆1428年。
也是顯隆五年。
這一年已經過去了一半,天下都沒有發生什麼大事,整個帝國從皇帝到百姓沉浸在一種無為的平靜當中。將軍寶刀藏高閣,文士袖手談心性,放眼天下,沒有大的戰事,也沒有災荒,京城的老百姓們談論最多的,是蘇州的絲絹漲價了,塞外的舞姬又來表演了……
太平,太太平了。
但是在中秋的時候,帝國卻一連發生了兩件事。一件大事,一件小事。
大事是襄州刺史祝文山貪汙了帝國拔給巴東土族的撫慰款,被革職抄家。其父宰相祝仲也受到遷連,連同十個數個關係緊密的門生重臣被貶到了煙荒蠻瘴的偏遠地區。
小事是後宮中有一位不起眼的餘美人,因為妄言惹怒皇帝,被罰禁足,卻在中秋晚宴時與一個後宮女官因為金玉私鬥,死於居所,皇帝感於此事有傷皇室臉麵,便這位餘美人所生的皇子李茂放逐出京,貶往泰州,食邑百戶。
這一大一小的兩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畢竟老百姓並不關心哪個貪官被抓了,哪個皇帝的兒子被趕了,他們更在意的是明天的天氣,和往後的收成。
晨初時分,天地有濃霧似障……
每每到了夏盡秋初的時節,通往蜀地的金牛道時不時便會出現霧瘴,寅時左右起,要過晨時才會消散,如果遇到陰霧天,散得還要更遲些,又或者終日不散。
瘴氣帶毒,吸多了於身體有害,如果誤入山林裏的霧瘴中還容易迷失方向,所以每年這個時節要入蜀地的行人,一般都會等到太陽完全升起,驅散霧瘴後再上路。
但凡事總有例外。
這不!今天的金牛道上霧瘴濃得像眼前設了幾層紗縵一樣,安靜得隻有偶爾幾聲鴉雀鳥鳴,本來應該是“不見日頭,不見人”了,但遠遠的從濃霧中卻傳來一陣陣清亮的馭馬聲。
“駕!駕!”
一駕馬車在九曲回腸的棧道中,如同小溪裏的翩翩一葉,碾壓沙石的哢嚓聲,清脆遠播,濕氣凝結成細小水珠粘在毛氈布的車簾上,然後慢慢劃拉成一道細長的水痕……
棧道多鑿山而通,車緣三尺外便是千丈懸崖,稍有不慎便會車毀人亡。趕車的車夫是梁州的趙四,雖然才三十出頭,卻是一名已經趕了十幾年車的老車夫,技術嫻熟。他家幾代都是在金牛道上替人趕車拉貨的,他對這裏山路很是熟悉,即使這樣,他還是不敢走得太快,隻有平時車速的三分之一。
山中空氣過濕,趙四吸得直嗆鼻子,心道:“這年頭想輕鬆賺點生活真他娘的不容易,出瘴了也要進棧道,這眼前的路估計看不到十丈,這一個彎沒拐好,我老四明年就得托夢給
媳婦,讓她給我多燒點紙錢了。”
要放在平時,趙四寧可不做這生意,也不會冒險在出瘴的時候走金牛道的。但這位雇主是趙四見過的出手最為闊綽的,不僅預付了一半的車費,而且訂車的價格也比平時多了幾倍,他實在沒有辦法忍住不接這活。
這雇主是一位是三十多歲的儒雅男子,細眉小眼,寬額高鼻,頷下有短須,雖穿著普通,但神態間藏有幾絲貴氣,而且指甲嫩白,修剪整齊,一看便是長年養尊處優的。
前日,這雇主來車行雇他的車時,他就覺得奇怪,因為趙四的車是走貨的馬車,雖然有車架和蓬布包著,但隻是用來防止貨物被雨水打濕,如果人坐在裏麵並不舒服。所以這雇主來包他的車載人,而且還是載一個像老爺一樣的人,這讓趙四很是吃驚。
而更讓他吃驚的是,接人時這雇主還帶了一個嬌嫩嫩,年紀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女孩。
趙四當即便對雇主道:“這位老爺,棧道顛簸,小人的車沒有簧片,怕小姑娘身嬌肉貴受不住,還是請你們重新雇個載人的車吧。”
那雇主卻道:“無妨,等下找個商行,多賣幾床棉被和軟墊,我們急著往利州去,也顧不得那麼多講究。”
趙四還是不敢,給他解釋,從梁州到利州,要經過勉縣,青羊驛,寧強縣,共計有三百多裏,棧道有一半都很崎嶇,車上貨物綁得稍有不緊都會顛散,更何況是這麼一個小姑娘。
但雇主堅持,又給了他好價錢,他也不好多說了。
昨夜,他們跑了整整一天後,宿在了寧強縣中。這裏距離利州城隻有一百多裏,馬車不要三個時辰便可以到,所以今天他們天不亮就出發,希望能在午時趕到利州城。隻是沒想到,棧道上突然起了霧瘴……
趙四小心翼翼地趕著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麵的路麵,手裏把韁繩拽得死死的,一點沒注意車廂裏的動靜。
也確實,車廂裏根本沒有動靜。
雇主帶的小姑娘臥趴在棉墊上睡著了,而那雇主手中婆娑著一塊玉牌,眼中血絲遍布,臉色憔悴,還有一些焦慮,眉頭一直沒有放鬆過,他喃喃地歎了口氣,又馬上收住,怕是吵醒了身邊睡熟的小女孩……
這雇主名叫祝明山,是宰相祝仲的小兒子,曾在國子監任教授職,幾年前辭官後在家讀書閑養。
半年前,正在洛陽老家閑居的他,突然接到了一封他大哥祝文山寄給他的一封私信。
他很詫異,因為他與祝文山已經多年不往來,十年之間,兩人見麵之數屈指可數,即使見麵也沒有什麼交流。他身在官場中時,時不時便會聽到祝文山的政績褒獎,他遇到也會避而不談,甚至他辭官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受到其功勞的蔭庇。
而十年後,祝文山已經官至襄州刺史,從三品下,一方封疆大吏,主持山南東道諸州政事,權力和名望都達到巔峰。
祝明山接到信時,感到十分奇怪,不僅是因為這信來得突兀,而且以祝文山的官職完全可以使用三百裏以下級別的官驛來傳信,但這封信卻是由他的仆人送來的。
而令祝明山更奇怪的是信的內容,其中隻是說,現在正是朝廷用人之際,祝明山不應該一身才華卻賦閑在家,勸他重新出仕為官。
祝明山見信一笑置之,連回信也沒有寫,隻是打發了仆人,讓他回複祝文山,知道了。
但是從這之後,祝文山每隔數天便會從襄陽給他寄信。開始信的內容同最初一樣,勸他重新出仕,後來也有一些家常問候之類的瑣事,有時信中寄出的還有一些祝文山所作的詩賦。過了兩個月,祝明山才開始給祝文山回信,說的也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
直到半月前,祝明山又接到了襄陽來信,信內並無書信,而是一副小畫。畫中一勾殘月正掛當空,一位詩人對月舉杯。
祝明山收到這封信後,並沒有回信,而且立即將信燒毀。第二天,便與友人相約,一同遊江南去了。
十天之後,祝明山卻私密地進入襄陽城。
當晚,襄州長史王海學因右升梁州刺史,在家中擺下餞別宴,祝文山也進往祝賀。
其實,王海學任祝文山的副手也才一年多時間,兩人交情並不深,基本上公事之下並無私交,一般來說,祝明山隻需寫個賀貼,附帶點禮品也就足夠了。但祝文山看過王海學的請柬之後,連忙答應親去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