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請柬的字跡是祝明山的。
原來,王海學與祝明山是同科的進士,兩人在科考時相交,一見如故,互為莫逆。雖然王海學年紀長祝明山十多歲,但才學平平,遠遠並不如祝明山,之前應試數次都是無功而返,本來他已經對出仕做官不抱希望,但機緣下結識了祝明山,又幸得他指點教學,傳授應試之術,竟也考中進士,雖然排在榜末,但好歹是中了。之後,他便一直在地方為官,多年下來竟也熬到長史的位置,這次更升任梁州刺史,有今日之榮光,王海學心中一直十分感激祝明山,所以當祝明山來到襄陽求助他時,他義無反顧地答應了。
入夜之後宵禁,晚風一拂,輕幌飄揚,街上已無百姓行人。
祝文山坐上官轎帶著禮物便往王海學的家而去,但他一臉嚴肅,眉頭緊鎖,神色憂心重重,並不像是要去給人慶賀的樣子。出門時,祝文山便對仆人叮囑:“這禮品很是貴重,切不可大意顛簸。”
仆人應是,但他還是時不時探出頭來張望。
到了王海學的府第,王海學一見祝文山的轎子到了,便馬上迎了上去,一番客套後,卻在揖請時,在祝文山耳邊低聲道:“舊人已等候多時,大人可略飲薄酒,再去相見。”
聽到,祝文山臉色不變,招手喚人將裝有禮品的箱子抬上前:“與王兄同僚一年,得卿相助甚多,如今右遷,文山身為官長,應當相賀,略備薄禮,不及僚誼。還望王兄不要嫌棄輕薄。”
“大人言重了,海學慚愧。”王海學招來仆人接過箱子,上台階時,一名仆人腳一滑,“砰”箱子猛得硌了一下,祝文山臉上一驚,下意識地想去搶一下,差點喊出聲來……
祝文山注意到自己失態,強掩尷尬笑道:“是珊瑚台,易碎怕撞!”
從祝文山的神態,王海學頓時明白,罵道:“笨奴才,小心些!將禮箱送入偏房中,交管事的查看,輕拿輕放,再有偏差,定有責罰!”
然後便領引著祝文山往正堂去了。
酒宴上,祝文山與王海學歡飲不停,才一兩刻的功夫便醉倒了。王海學便喚來仆從,將祝文山扶往偏房休息。
雖然祝文山被仆役扶著才能走路,顫顫巍巍,嘴裏吱吱唔唔說著糊話,活像個醉漢,但其實祝文山並沒有喝醉,因為王海學在他的酒埕中盛放的是清水。祝文山走到房前便支走了仆從,但他並沒有馬上進去,反而停在了門前……
也不知想什麼想了一會兒,還是打開了房門。房中的床榻上,正睡著一名年約十歲的小女孩,雖說是睡態,但是十分靈秀,瞧上一眼便讓人頓生愛撫之心;而床榻邊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看著女孩一臉的憐愛,見祝文山進來便站了起來,臉上雖然沒有不悅,但神情頓時變得清冷與嚴肅。
這人便是已經趕到襄陽的祝明山。
走入房中,祝文山並沒有著急跟祝明山打招呼,而是滿目柔情地看著床上的小女孩,滿是慈愛之光,道:“她和她娘真是一模一樣!眼睛,牌子,嘴巴,沒有一處不像的,個性也像她……你也有幾年沒有看到這孩子了吧,一定覺得變化很大,我天天見著,都覺得她們長得太快了。”
祝明山似乎懶得和他寒暄,說話頗有些冷意,道:“你以朧月有事為由叫我來,又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到底何事?”
祝文山的神色微微有些失落,輕歎了口氣,淡淡道:“我將身死,想將請你幫我一個忙……”
這話讓祝明山整個驚得呆住,難以置信得眉心都擠出了道深槽,本來還以為祝文山在開玩笑,但見他目光毫不回避,眼神之中懇求之色很是真切,才知道他並不是說笑:“你這是什麼意思?”
祝文山坐到桌邊,給自己和祝明山各倒了杯茶,祝明山不飲,他卻一飲而盡,飲完後才道:“兩年前,峽州、歸州、夔州的巴東土族反亂,永王受命平叛,領山南東道、山南西道兩道軍事,鎮軍襄陽。大約半年之後,叛亂已經完全平息,永王卻並未回朝,反而上奏皇帝,說巴東土族與夜郎諸部相勾結,希望皇帝將左驍衛的鐵甲騎派來增援。皇帝不查,派了三萬鐵甲軍前來,同時,永王秘會周圍諸州官吏,贈以大量金銀,策動反亂,現在山南二道,皆以永王號令為尊,官員附逆,幾成割據之勢。”
祝明山指責道:“那你為什麼不將此事上報朝廷,任由他坐大?”
“永王初來時,安民生息,完全不知他竟有反意,等到我察覺時,他已經將各級官吏盡數監視,往來書信無一不查,我與你的書信雖然是家仆傳遞,但其實沒有一封逃過永王的耳目。即使我的奏書能夠傳到京城,又有誰能保證可以傳到皇帝案前?”祝文山神色無奈,言語透著後悔,懊惱自己察覺得太晚。
祝明山這才明白,為何祝文山要畫那樣一副畫來聯係他。旁人看到那畫,隻以為是祝文舉杯對月,以月亮向祝明山遙寄兄弟情誼,不會想到這那畫中,當空的月亮由圓月變成殘月,是指他的女兒朧月有危險。
祝明山道:“你三品望州刺史,按例可以不經中書省直接向皇帝上表,你隻要據實以報,未必不能成效……”
祝文山苦笑道:“永王行事極為謹慎,籌謀數年,滴水不露,並未落下把柄。而且永王是陛下親弟,冒然相告,恐怕並不能觸及根本,而且一旦查無實據,說我汙告事小,使皇帝麻痹,永王隱匿事大。要知道鰜鰈藏沙,便難以尋再其蹤……”
“我已假意附逆,領受永王十萬兩黃金,到時以汙官身份上告,皇帝即使不盡信,也會對永王多加防範。到時對永王奪權削藩,一場戰禍可消於無形。”
祝明山愣了愣神,他雖然並未在刑部或大理寺任過職,但對律法也知曉一二,朝廷一向對貪汙查處甚嚴,貪汙達到絹三十匹便可以判處死刑,何況這賄銀是十萬兩黃金。
心中悲切,言語不忍道:“可你身受如此重賄,同時又犯有謀逆,即使謀逆罪名不作實,也必死無疑……”
祝文山道:“所以我才請你來,幫我一個忙……”
祝明山隻覺得心中打了個驚雷,再也說不出話來,心道:“難怪他半年前突然與我聯係,難怪他把我叫來襄陽,難怪他要說自己即將身死……”
祝明山神情落寞,祝文山卻笑了笑,慢慢渡步到朧月睡著的榻邊,慈藹地瞧著溫婉如玉的臉,撫女兒的發絲,道:“我等身為人臣,當死而後已……我的罪名一旦作實,按律當車裂抄家,這我並不怕,我怕的是永王知我反告他,一定會想法誅殺幾位夫人和孩子們。三位夫人和司文、司武、司禮已經各自遣散,如今隻剩朧月……她母親早死,在家中幾位夫人與她並不親切,這次遣散也無法相托,而她娘家已無親人,我死之後,隻怕她會漂泊無依,流落於江湖中,如同當年她母親一樣……”
“誒!”
祝文山提及朧月的母親,忍不住地惋惜地歎了口氣……
朧月母親名叫易緋玉,家族原是江南的武林世家,父親易休,人稱“極電奔雷”,年輕時在江南武林極具盛名。但等到易緋玉長大成人時,家中發生諸多變故,一夜衰敗,年僅十六的易緋玉流落江湖,後在機緣下在京兆府巡捕房專職婦女罪案的女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