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的臉色唰地一下就變了:“段苑卿?你怎麼在這裏?”段苑卿點點頭,帶著幾分希冀開口:“蛇在這裏,她還有救嗎?”王太醫張口就罵:“你這個王八蛋你還敢回來!如果不是你喂她身體裏的蠱喝你的血,這條蛇完全可以救她!如今她身體裏的蠱被你的血喂得比以前強了不知道多少倍,蛇配上藥物都完全控製不了了,如今你還敢來問我她有沒有救?!”
段苑卿仰起頭,聲音飄來:“這樣啊,那有什麼辦法能讓她醒過來嗎?”王太醫踹他:“你居然還抬著頭!裝高傲嗎?你娘子被你弄死了很得意?”段苑卿被他踹得一個踉蹌,向後坐倒在冰床之上,王太醫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臉,雙目赤紅,竟然有血淚從眼眶中緩緩流出。
看著他驚恐的眼神,段苑卿不由得笑著解釋:“其實我也沒有多傷心,因為我的腦子已經不大記得以前了。隻是剛剛不知怎麼的,就哭了。”他拿著袖子去擦,然後看著王太醫輕輕地問:“那她還有救嗎?”
王太醫愣愣地點了點頭:“雖然沒有救,但是你在這裏,也許可以讓她緩一緩,等活著回了京城再說。”
段苑卿點了點頭:“這樣也好,快開始吧。”王太醫熟練地叫了外頭的士兵抬來大桶的熱水。他將寶寶接過來,劃了幾道口子之後扔了進去,寶寶受熱躍起,又疼又難受。段苑卿撫摸著它安慰:“你幫幫我,你幫我救救我娘子,我以後會對你很好很好的……真的……我保證……”寶寶數次被藥浸透,已經由墨綠色變成了烏黑,它的實力其實一直在不斷地增長,隻是凡人不知道罷了。靈蛇原本就是上古神物,在聽到段苑卿祈求的語氣的時候,它竟然忍著滿身的痛楚安靜了下來。
段苑卿站在木桶邊,看著王太醫把一包包腥氣撲鼻的藥粉往裏麵倒。隨即,對方轉過身去,吩咐他說:“你幫公主更衣之後就把她放進藥桶裏吧,我去燒火石。”段苑卿點了點頭,抱起李齊鈺除掉衣服的時候,才發現對方的身體瘦得可怕,中蠱一場,她瘦得好像連骨頭都薄了。放進水裏的時候,王太醫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她中蠱已深,這樣泡怕是無法化解身體裏的蠱。前幾個月,我每隔十日為她泡一次,能穩住蠱,後來天氣漸熱,靈蛇異動,每次泡的時間都不夠,蠱毒就越發強大了。而且你爹段醇好像已經到了大燕的王都,大燕知道公主中蠱的事情然後有動作是遲早的事情,我們這一戰怕是凶險。”
段苑卿原本是扶著李齊鈺為她梳頭的,聞言抬起頭來:“這些連你都知道?”
王太醫一怔,隨即硬著頭皮開口:“我原本是前朝的太子,這些皇室秘辛自然是知道的,更何況我常年跟在公主身邊,她自然是沒有瞞我。”
段苑卿瑩白的指尖劃過李齊鈺的下頜:“你知道多少,全部都告訴我。”殺氣從他身上發出,冷得讓王霽雲一抖。可憐的太醫結結巴巴地拒絕:“公主都沒有說……”段苑卿冷笑:“可她也沒有不讓你告訴我。”王太醫縮了縮脖子,無可奈何地開口:“公主一開始隻是懷疑你是大燕的王族,後來帶你進宮想查查段氏一族是否通敵謀反。她讓我為你診斷,才發現你可能是被人下了蠱毒,然後公主就想也許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後來果然查到段醇的心思本來就不僅僅是通敵,他的陰謀十幾年前就開始了。你應該是大燕的皇太子,而現在的太子,應該是段醇的親兒子吧。公主說,她這一生精於謀略,眼光向來十分準確,從未算計錯過人,段家罪有應得,她唯獨對不起的是你。隻是就算這樣,她也從不後悔。”
王太醫小心地回頭偷看段苑卿的臉色,卻被一股氣浪扇了回去:“別亂看。”
他不由得問:“你不生氣?”段苑卿苦笑道:“我現在聽這個跟聽別人的故事似的,哪裏會生氣,我隻是有點惆悵。”他的本子上是詳細記錄過他和李齊鈺的相識的,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不論以前他對李齊鈺多麼真心,對方也從未讓他走進她的世界。甚至她怎麼想的,也從來都告訴別人而不告訴自己。
記憶不完整之後,他的心情反而淡定了很多。麵對父親十幾年來的欺騙,好像也不是那麼難接受,隻是變成了懷中本子上那句淡淡的記錄——我可能不是父親的孩子,而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
他的惆悵沒有持續多久,便聽到外麵鼓聲如雷,分明是敵人入侵的信號。有個士兵急急地站在帳外稟報:“報告主帥,前方有數萬敵軍向我方攻來!請主帥下令是否迎戰!”
主帥……主帥還在藥桶裏泡著呢……段苑卿看了一眼王太醫:“快去通知副帥啊!我不懂打仗也幫不上什麼忙,你快去啊!”
王太醫疾步往外走。軍帳外麵伴隨著如雷戰鼓聲的還有齊人哭喪曲,王太醫沒有遇到副帥,卻遇到了軍師。
軍師一見王太醫,連基本的禮節也省了,匆匆地問:“將軍已經掛帥前去迎戰,公主狀況如何?”
鎮遠大將軍原本是副帥,但是公主重病,他和軍師是知道的,如今燕人突然來戰,還伴隨著大齊喪歌,怕是公主中蠱一事,對方已經知道了。
王太醫望了一眼遠處的天色:“公主依舊昏迷不醒,如今唱著這喪歌的怕是大燕之人,想來我國罪臣段醇已經將公主中蠱的消息告訴了燕王,燕王命人學著古人‘四麵楚歌’的計策,來動搖我朝軍心的。”
軍師聽到這個消息趕緊問:“公主重病的消息可有走漏?”王太醫答:“尚未,但是如果敵人真是有意如此,而我軍公主遲遲不能出麵,怕是時間久了,這攻下的城池未必受得住,我朝大業難以完成啊。”軍師忍不住歎息:“我待將軍歸來,便和將軍商量退敵之法,你且去看看公主,若能藥到病除,回朝受封,太醫當是第一人。”王太醫點點頭,不再答話。軍師隻當他淡泊名利,便匆匆而去。
王太醫踮著腳尖望了一眼遠處的火光,耳朵裏聽到戰場上傳來的廝殺,突然發了一會兒怔。他已經記不得是十五年前還是十七年前,也是這樣的場景,大燕內亂,大楚內亂,最終大齊代替了大楚,大燕換了汗王。也是這般戰火紛飛,馬革裹屍。成堆的屍體換來了王朝的更替,可是沒有人在意過那些喜歡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遇上這樣的年代,他們的意願和想法終究會落空。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還記得,那個即將要成為他妻子的小小少女,悄悄地告訴他,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全世界的人都過著平靜的日子,包括她自己。如今那個少女又在何方呢?
他的惆悵隻發到一半,就聽到身後傳來巨大的聲響。扭過頭去,王太醫驚悚地發現,守在公主軍帳門口的那兩個八塊腹肌身高體壯的侍衛已經被輕鬆地放倒在地上。
而那個黑袍黑發清廋的身影大概是嫌軍帳門太窄了,正在努力地拆門。一個掌風掃過,就轟倒了一大片。
王太醫呆了一呆之後勃然大怒,以為對方得了失心瘋:“喂喂!你幹嗎呢!”
段苑卿抬起頭,眼裏是一片赤紅:“我要帶她走。”王太醫咽了一口唾沫,問:“你說啥?”段苑卿看了看被劈開的門,估摸了一下能通過一個浴桶了,收了手才簡單地對王太醫解釋說:“剛剛她吐血了。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蠱蟲在腐蝕她的內髒,這樣泡著隻能讓蠱毒暫時的安靜,而且戰爭之下,她又昏迷不醒,我怕她等不起了,所以要帶她走。”
吐血了的確是蠱蟲入心肺的象征,王太醫點了點頭:“是,我知道,其實公主三天前就已經開始吐血了,但是我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診治,才隻能……”所以才有了他來的時候,聽到他傷心的哭泣。段苑卿心裏一酸:“曾經我病入膏肓,我父親從南疆請來了一個巫女,為我下蠱,保全了我這條命,後來又在府上照顧了我一年多。我雖然如今失去了大部分記憶,卻奇怪地記得她,而且段廉給公主下的蠱也許也和她有關係。早在我父親入獄的時候,我便已經寫信給她,想讓她來一次中原。前段時間收到回信,她已經起程在路上,所以我想帶公主去南疆。兩人相對走,能盡快遇到,為她解毒。無論如何,我不想放棄。”
王太醫遲疑了一會兒:“嗯……既然公主的蠱毒已經無法再拖下去,如果真有這樣的奇人,你帶公主去,也是好事。嗯。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去收拾東西。”
呃……他也要跟來嗎?段苑卿轉念一想,有他在,也好。王霽雲精通藥理,一路上還得多聽他的建議。於是轉身進去燒火石,等待對方收拾東西。
王太醫收拾的動作十分迅速,各種藥材,各種針劑和工具,紛紛被妥善地打包起來。段苑卿看著他弄完之後,手忙腳亂地磨墨,留下了一封書信蓋上自己的印信之後,抱起包袱道:“可以了。”
段苑卿走到李齊鈺的浴桶邊,那個人身上的黑斑明顯淡了一點,但是嘴角的紅血絲代表著她在段苑卿一轉身的工夫,又吐血了。段苑卿執起帕子為她擦拭了一下,再往水裏添加了幾塊燒紅的火石,讓熱水恢複到滾燙的溫度之後,輕輕一抱,就將那三個人粗半人高的浴桶抱了起來,扶著扛在了肩頭,走出了軍帳。
夜色裏,他單薄的身影因為扛著浴桶的關係而微微地佝僂著,黑色的衣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明明水裝了大半桶,可是被那人扛著,卻一滴都沒有漏出來。像是怕桶裏的那人顛了似的,他走得極為平穩,幾乎像是在飄。
王太醫跟在他的身後,一路小跑。軍營絕大部分的兵力都去迎戰了,段苑卿走來時的路線,竟然沒有遇到一個人。隻是在經過那條河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那個奇怪的公主竟然還沒有走。
還沒有走也便罷了,看到他之後那公主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你根本不是她男人!你是個賊!你想把她帶到哪裏去?”
她的尖叫沒有引來士兵,段苑卿鬆了一口氣,便懶得理她,轉身欲走,卻聽得身後的王太醫出聲:“你今日來,可是知道公主病了?”
那女子一怔之後,絞著衣角:“我們大燕的國師回來了,告訴我哥哥說公主中了毒,這一仗我們贏定了。哥哥叫我來是要給公主傳一句話的。”
段苑卿問:“什麼話?你家那國師可有解藥?”那女子不住地朝李齊鈺的方向瞟,眼底一副十分擔憂的模樣,卻礙於段苑卿周身的殺氣不敢過來:“國師說,這個毒無解。我哥哥要我傳的是——如果大齊現在退兵,我大燕願意和大齊簽下二十年的友好條約。畢竟我們大燕曾經許諾過的,就不會違背。”
段苑卿聽不懂她後麵的話,但是聽到無解的時候,身子還是微微顫抖了一下。幾滴水灑落在他胸前,像是淚痕一般,濕了衣襟。
他沒有聽懂,可是他背後的王太醫卻聽懂了,不由得出聲諷刺:“你們國師深謀遠慮,我們甘拜下風,可是不戰而敗卻絕不是大齊的作風。另外請轉告你們國師一句,既然是戕害公主的罪臣,天涯海角,大齊也勢必追究到底。”
說完,王太醫就用剛好讓對方聽得到的聲音對段苑卿一抱拳說:“駙馬,我們走吧。”
段苑卿淡淡地“嗯”了一聲,不顧那女子複雜的神色,扛著浴桶快步走去。
碧瑤碧鸞她們在不遠的地方紮營,到了那裏,一切就可以再做打算。浴桶裏的水已經不再那麼滾燙了,段苑卿越發地心急,連腳步都快了許多,後麵的王太醫扛著巨大的包裹,差點跟不上他的速度。等到了段苑卿紮營的地方,碧鸞看到他扛著巨大的浴桶,已然十分驚訝,等看到浴桶裏麵的人的時候,更是大吃一驚。“莊主!你怎麼把公主給偷出來了?!”碧鸞氣急,早上不是說好隻是去看看人如何的嗎?“快去生火,燒火石,公主還需要沐浴半個時辰。”輕輕將浴桶放在房中央,段苑卿吩咐碧瑤。他失去記憶之後,話說得也十分少了,氣勢倒是見長,倒是比以前有了幾分公子的派頭。碧瑤原本站在門口想上前來幫忙,聽到這句話之後,趕緊下去忙活了。
等到房間隻剩下他和李齊鈺兩個人的時候,段苑卿將寶寶從熱水裏麵撈了出來。那靈蛇原本恢複了些許碧色的,如今又變成了烏黑的模樣。因為失血和泡藥的關係,整條蛇一動不動的,仿佛疲憊至極。段苑卿撫摸著它的肚皮,無聲地安撫了一會兒之後,就去看那個浸泡在水裏的人。
吐了幾口血之後,她看起來反而好了很多,不僅身上的黑斑褪去了不少,那泛著青氣的臉龐也變得正常了許多。
段苑卿的手隔著水在她身上遊走,摸過她枯瘦如柴的每一寸身體,突然很感傷。他已經記不得他們相處的那些細節,可是越是記不得,腦子裏那個執念就越清晰越固執。他在還記得一切的時候,就早早地做了準備,記錄下了兩個人曾經的相處過程,也記錄下了自己那個小小的願望。
帶著這個人走,帶著這個人,找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一起住下來,組成一個完整的家。
不管她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隻要他想,她李齊鈺就得陪著。去南方找巫女,其實是最後賭一把。如果這場賭注失敗,那麼,他可以去為她尋另一樣東西。北方有玉,寒冷徹骨,古有奇人得之,棹而為床,躺上去死人千年不腐,活人陷入永眠。如果她再也醒不來,那麼自己就擁抱著她一起躺在寒玉床上,千年萬年,走向不朽。
反正一個失去記憶又沒有家的人,除了她的身邊,他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不是嗎?
“莊主,火石燒好了,現在送進來嗎?”碧瑤的聲音響起,段苑卿抬起頭:“嗯,快些。”
當最後的幾塊火石丟進去的時候,浴桶裏的那個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好燙。”她說。那烏黑的鳳眸睜開的一刻,還像是看不清一般地含著水霧。段苑卿聞聲轉過頭來,內心情緒不明地翻湧,麵上卻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由於病得厲害,她蒼白尖瘦的臉上那雙鳳目就顯得格外的大而黑,而且顯得十分的茫然無害。當她沒有情緒地注視著段苑卿的臉時,段苑卿突然覺得胸口狂跳,激動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