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日月可鑒我愛你,縱然兩情相生怖(3 / 3)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平靜點。對方的眼睛終於慢悠悠地有了焦距之後,突然眼神一凜:“你是誰?

你把本宮帶到了哪裏?”我是誰?

段苑卿被她問得一愣,突然發現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好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誰,而且我也不大記得從前的事了。我以為我是段苑卿,可是皇上告訴我,我不是段醇的兒子,那麼我可能是赫連王族,可是王族上沒有我的名字。我以為我是你的駙馬,畢竟大齊皇室宗譜上我親眼看著名字寫上去的,可是在最後沒有拜堂成功,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李齊鈺皺起了眉毛,她太久沒有醒過來,腦子還是比較昏沉,對方一上來就來這麼高深的問題,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段苑卿?你把本宮帶到了哪兒?”摸摸李齊鈺濕漉漉的長發,段苑卿臉上露出悲涼來:“我害你如此,便要全權負起責任來。我帶你去南方巫女那兒,將你身上的蠱毒拔除。”哦,原來是這樣。李齊鈺抬起枯瘦的手,蒼白的手臂從烏黑的藥水中慢慢地提上來,她用那隻手臂擋住了眼睛,遮住了那一瞬間破碎的情緒流露,然後冷聲道:“可是,本宮不會同意。”

段苑卿歎了口氣,將人從藥水裏輕輕抱了出來,然後為她擦幹身子,又細細地為她穿好衣服。段苑卿在李齊鈺身後坐定,為她擦著濕漉漉的頭發,突然輕聲說:“齊鈺,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固執的人?”

李齊鈺的頭一陣陣地抽痛,許久不見段苑卿,對方溫柔依舊,卻多了幾分強勢,讓她有點無法掌控他的反應。摸不到他這樣說的用意,就不由得心下不安,語氣生硬:“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說本宮。”

“齊鈺,咱們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能活下去,你實在不必在我麵前如此見外。”

李齊鈺頭疼地摁摁額角:“你有什麼話直說吧,本宮的頭疼得實在厲害。”一邊給她揉著額頭,段苑卿一邊思索了一下,說:“你一直在固執地給予著每個你身邊的人你覺得對他們好的東西,可是有的時候齊鈺你可曾想過,他們是不是真的想要?”

李齊鈺猛地轉過頭來,死死地盯著他。段苑卿摸摸她的臉,對她坦白:“我並不想做淩雲山莊的莊主。我從小其實有個挺壞的夢想,想做一個紈絝子弟,每天帶著一群狗奴婢,去街上遊蕩。”

李齊鈺的瞳孔猛地睜大,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我以前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我的身體不允許,我所學的禮儀教化不允許。可是……後來我漸漸忘記了一些過去的事情,人也隨性了很多,於是我更加不會像你計劃的那樣,好好地做天下第一莊的莊主,那太累了。從我遇見你那天的所作所為你也應該可以看出來,其實……我也許不想做個好人。”

李齊鈺驚得說不出話來。段苑卿撫著她的胸口為她順氣:“不僅是我,你可有想過,其實王太醫,他要的也不是做個太醫?”李齊鈺寒聲道:“難道他想做個太監?!”

門外偷聽的身影恨恨地一僵,然後忍不住地衝了進來:“哦不……太監和太醫這隻是陛下讓臣選的,沒有第三個選擇。臣自然不能做個太監啊。”

李齊鈺大概明白了他們想要說什麼,可是打算捺著性子聽他說完:“那你想要幹什麼呢?”

王太醫苦笑了一下:“其實你一直懂我想要什麼,隻是你不肯答應我罷了。為了李齊厲,你假裝忘記了我們年少的約定。”

李齊鈺閉上了眼睛:“我曾與你約定,待得天下太平,與你縱馬江湖。你行醫濟世,我行俠仗義。”她滿嘴苦澀:“可惜本宮再也不能實現這個約定了,我很抱歉。以前的那些話,愛卿你也都忘記吧。”

王太醫看了一眼段苑卿,仰頭道:“臣知道,所以今天臣也隻是來向公主殿下請一道旨意的。”

李齊鈺沉默了一會兒:“若本宮不準呢?”王太醫笑道:“那臣自然也就隻能聽公主的,把這道旨意當成一個奢望罷了。但是公主真的不能讓臣把這個願望說完嗎?”對方沒有接話,似是默認。於是王太醫接下去說:“臣隻希望待得公主身上的蠱解開之後,臣能一個人完成年少時候的夢想。”他拱拱手,大笑著出門去。李齊鈺立馬轉頭過來,淩厲地瞪了段苑卿一眼:“這就是你想要給我看的?看看我是多麼固執地違背了你們的本意?若是如此,本宮是不是該隨了你的心思,和他攜手江湖?”她心口疼得厲害,手指顫抖。

段苑卿趕緊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慰:“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其實我隻是舉個例子。”

“也就是你要說的,還在後麵?”李齊鈺一身白色的中衣,斜斜地靠在了床上。她摁著額頭,黑發垂下來看不清楚表情,但是段苑卿知道她很生氣,很明顯她不想再聽下去,可是有的話他不得不繼續說完,雖然舉的例子好像弄巧成拙了。

“齊鈺,接下來的話可能你聽到會有點不大開心,但是,你一定要好好地聽我說完。”把手放到李齊鈺的肩上,段苑卿神情嚴肅地看著她,“其實,你怎麼對我,我從來都不曾有怨言,也不會有別的想法,畢竟,以後我們可以商量,但是有一個人,你的前半生在不停地給予他東西,可曾想過那是否是他想要的?”伸手蓋住李齊鈺的眼睛,段苑卿輕歎:“齊鈺,別這樣看我。沒錯,我說的就是皇上。你一直在給他江山,給他權力,甚至為了給他整個天下不惜拖著羸弱的身子來這苦寒之地廝殺,你可曾想到,他也許沒那麼想要?”

李齊鈺氣得全身發抖。段苑卿把她抱在懷裏:“我從京城出來的時候,去見過陛下了。”他把那日看到皇帝在長樂宮和宮妃廝混的事淡淡地說了,然後開口道:“我出了長樂宮之後,又放心不下陛下返回,不巧聽到陛下要對你不利。你先別激動,我說的不利,不是別的什麼,隻是陛下和將軍商量,要待你回去之後,奪權於你,然後將你囚禁於逐鹿台。他打算……”

啪!一個耳光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李齊鈺怒目圓睜:“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本宮和陛下從未在權力上有過多爭執,因為這一切都是他的!他何苦要爭?!”

她尚在病中,這耳光其實並無多大力氣,反而讓段苑卿更加無奈,他知道對方不會相信他,可是還是要說:“他的目的不在於權力。”

段苑卿直視李齊鈺:“而在於——囚禁你。”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他知道你因為我而中了蠱毒,而且瞞著他的事情了。”

李齊鈺頹然地倒下,身子一軟靠在了身後的軟枕上。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一切的確是解釋得通,小皇帝素來善妒,對她這個姐姐又是十分依賴。這次大概是對他刺激得有點狠了。

李齊鈺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段苑卿卻依舊在說:“齊鈺,其實你可以不那麼拚命的。他想要什麼,你不可能永遠滿足他,當他不能滿足的時候,你就用江山和權力來彌補,這不對。如今你身子到了如此境地,不如跟我去南疆,先把蠱除了再說?”

終於說出來了。

其實事到如今,他已經什麼都不在乎,除了她的身體。

李齊鈺聽後卻隻是冷笑:“你想讓本宮不顧這二十萬將士,不顧這已經打下的江山跟你走?你這是在跟本宮開玩笑嗎?”

段苑卿一點也不想開玩笑,他說:“我是認真的,你知道。而且,我一定會帶你去南疆,就現在。”

李齊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段苑卿今日的做法太過於挑戰她的神經,讓她氣得情不自禁地厲聲嗬斥:“你給本宮出去!”

“大燕那邊目前的情況,我讓王太醫一會兒告訴你。你的身體經不起顛簸,所以我出去之後,你就好好休息吧。”段苑卿摸摸她的額頭,想了想,又低頭親吻了一下,“雖然我父親已經到達了大燕,但是,如果你乖乖跟我去南疆治好病,依我現在的武功,你要那大燕王三更死,我絕對不會讓他活到五更,我向你保證。”

段苑卿說完就撩起門簾出去了。很明顯,李齊鈺今晚是不想見到他的。他打算在帳篷後麵蹲一晚,明日就早早地帶著李齊鈺往南方趕。

他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李齊鈺想要大燕,那麼殺了大燕王便是,總好過讓對方以命相拚。

帳篷後麵的幹草香香軟軟,並沒有想象中的難睡,段苑卿一覺醒來的時候,頓覺不好。

他睡得太死了,這不符合常理。翻身而起,他衝到帳篷裏麵的時候,碧瑤和碧鸞跪在床前,而床上,空無一人。

段苑卿頓時明白了,兩人原本是看著李齊鈺的,可是幫著李齊鈺給自己下了套子,來不及去責怪二人,他冷聲道:“你們速速隨我去營救公主。”

他是有保證,可是很明顯,對方並不信他。

段苑卿騎在馬上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才稍稍覺得淡定了一些。他額頭上青筋直冒,內心裏麵有種火一樣的東西在熊熊燃燒。他想了想,伸手從懷裏掏出藥膏,塗在臉上,然後扯掉了臉上的人皮麵具,再將那男子的發髻扯下,頓時青絲流瀉,映襯著他如玉的臉龐,殺氣與豔光四射。

此時草原的太陽已經升起,也意味著昨日的戰爭即將結束。策馬奔向那呐喊和戰鼓奔騰的地方,段苑卿驀然有種世界都淡去的感覺。

這個世界越喧囂,他的內心就越平靜,平靜得隻剩下那戰場上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的那個女人。近了。

更近了。風鼓起他的黑袍黑發,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鷹。他身後的碧鸞碧瑤著翠衣,化紅妝,衣帶翻飛,手持雙劍,宛如飛天的女神,一行十幾人跨在駿馬上,帶著塵土飛揚,衝破了重重的軍隊,殺進了戰場中央。

戰場上戰事果然已經接近尾聲。大齊將心不穩,大敗於湖邊。遺體堆積如山,血水將靠近湖岸的地方都染紅了。而剩下一支軍隊還在那邊頑抗到底。想來,李齊鈺的到來鼓舞了一陣的士氣,可惜勝負已分,她來之前軍隊已經損失慘重,能扛到如今也是拚著一口氣。

那她到底在哪裏?!可還活著?他一邊迎向潮水般湧來的敵軍,一邊極力地往大燕那邊看。大燕軍隊人很多,有個地方密集成了一團,大燕士兵像是將僅剩的大齊主力圍在了裏麵,打算讓他們全軍覆沒。

段苑卿心裏一寒。就在這時,震天的呐喊聲響起,聲音中滿滿的都是亢奮:“活捉李齊鈺!活捉李齊鈺!”人還沒有死!

段苑卿心裏一喜之後大怒,蓄氣於胸,大聲喊道:“大齊駙馬在此,誰敢動我女人?!”

他喊得粗俗,聲音蘊含內力,雄厚悠遠,震得附近五米之外的敵軍耳朵流血,竟然隱隱地把敵軍的氣勢震懾了下去。碧瑤和碧鸞驚駭地看著他——莊主已經如此厲害了嗎?揮舞著手裏玄鐵鑄就的九環大砍刀,段苑卿在重重燕兵中殺出一條血路來。那些大燕士兵看著他帶血的黑袍和精致的容貌,一時怔住,口裏吐出兩個字來:“公主?”

待得回過神來,早已人頭落地。他的容貌和大燕公主太過於相似,如今又刻意不束發,黑衣黑袍,像極了草原明珠赫連公主。一路殺過去,竟然有些士兵極力閃躲,口中大叫著:“公主!公主你怎麼了?!”

段苑卿就借著他們亂了陣腳的這片刻,衝到了那個包圍中央。隻看了一眼,段苑卿就回過頭來怒視對麵騎在馬上的男人。他們一行不過十幾人,到達包圍中央和士兵一起,也不過上千人。被十萬大軍圍著,漸漸地雙方竟然不再動作。大齊是因為實在戰力耗盡,而大燕,則是震撼於段苑卿的戰力和容貌。他實在太強太強,無人能靠近他十米之內。而他的容貌又酷似本國公主,大燕士兵有所忌憚,反而不敢動手。大燕的王冷冷地一揮手,士兵們便形成了嚴密的包圍圈,虎視眈眈著中間的人,等待王的命令。

段苑卿從自己馬上拔地而起,一躍到了李齊鈺的身後。李齊鈺騎在一匹白馬上,低垂著頭,盔甲下的麵容上沾滿了血,看不清神情。她的手裏死死地握著長槍,長槍撐在地上,在地上劃出深深長長的痕跡。

段苑卿強硬地掰開了她的手,將長槍撤出。她的身子便軟軟往右邊倒去。她早已神誌不清,全拚著一口氣和那杆撐在地上的長槍,才勉強維持了坐在馬上的身姿。她就是用這樣的身姿,鼓舞了大齊原本要全軍覆沒的士氣。

段苑卿將她的身子小心地納入懷裏。抱起人,扛起砍刀,騎著馬,他轉身就往大燕敵軍衝去。大燕士兵正要阻攔,段苑卿橫刀一揮,五米內的人,清了個幹淨。其他士兵正要湧過來,卻聽到身後有人大喊:“蛇!蛇!王!王你怎麼了?!”

一時軍心大亂。打了個呼哨,在赫連王脖子上咬了一口的寶寶迅速地滑下來鑽入了他的袖子裏。

“大齊的士兵,跟我走!”長嘯出聲,段苑卿揮起長刀,懷裏抱著昏迷的李齊鈺,策馬奔騰。

身後的大燕軍隊想攔,卻被王身邊的將軍揚手擋住。有不甘心的士兵想要衝上去,卻發現他們的王臉色烏青,重重地向後倒去。

“撤兵找國師!”將軍當機立斷,於是再也沒有人去管大齊那剩下的殘兵。

兩方人馬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疾奔而去。草原上的太陽升了起來。圓大,通紅,光芒萬丈。照耀著滿是屍體和血水的湖泊、草原,人馬和江山。

大齊和大燕的這場戰爭,最終持續到豐收的九月。雙方損失慘重,壯丁和勇士都被派去打仗,以至於差點不夠人手收糧食。糧食不足導致雙方迫不得已和談,赫連公主和親大齊,封為皇後,戰爭這才告終。

大齊長公主李齊鈺也在這場戰爭中身受重創,迎回赫連王後之後一病不起,沒多久就仙逝了。她一生榮光,內扶幼帝,正朝綱;外攘蠻夷,北征草原。齊燕一仗雖然損失無數,卻占領了大燕數州的土地,還贏回了有草原明珠之稱的赫連公主為皇後,在曆朝公主中絕無僅有。她死後被皇帝葬在帝陵之中,封為尊慈太平武德長公主。而她的棺槨裏麵,卻並無人合葬,她孤獨地度過了尊貴而又光榮的一生。而隻有守陵人知道,有個奇怪的公子常常在午夜時分,坐在墓碑前,喃喃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