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磨墨的時候,它會由桌子這一端滾到那一端,而且響如快跑的馬車。我每晚十時必就寢,而對門兒書屋的主人要辦事辦到天亮。從十時到天亮,他至少有十次,一次比一次響——到夜最靜的時候,大概連南岸都感到一點震動。
從我到白象街起,我沒做過一個好夢,剛一入夢,硯台來了一陣雷雨,夢為之斷。在夏天,硯一響,我就起來拿臭蟲。冬天可就不好辦,隻好咳嗽幾聲,使之聞之。
現在,我已交給作家書屋一本書,等到出版,我必定破費幾十元,送給書屋主人一塊平底的,不出聲的硯台!
重慶雖說處於抗日戰爭的大後方,卻也籠罩在濃厚的戰爭氛圍之中。不時拉響的防空警報聲,使市民的神經繃緊。日軍派出轟炸機對重慶狂轟濫炸,於是重慶掀起挖防空洞的熱潮。好在重慶是山城,依山而挖防空洞,比起平原城市往地下深處挖防空洞的工程量還算小一些。由於日本飛機通常都是白天來襲,這麼一來,重慶的夜生活開始活躍。
作為上海總商會的副會長,薑傳賢在白天奔走於重慶各處,聯絡來到這裏的商家、廠家。當夜幕降臨,薑傳賢閑著無事,要麼看書,要麼看長江輪船上的燈光。看到江邊不遠處有一耀眼的紅色霓虹燈,很簡潔,一個巨大的字“舞”。喜歡跳舞的薑傳賢踱了過去。
那時候,重慶白領流行上穿長袍、下穿西裝褲,而薑傳賢不習慣於穿長袍,依然西裝革履。
薑傳賢剛一進門,買好舞票,便有一位小姐遞上一杯從美國進口的可口可樂。舞廳裏附設西餐館、酒吧、小賣部,“萬寶路”“七星”“駱駝”“雲斯頓”之類進口香煙放了一大排。
這裏的樂隊長槍短炮齊全,拉管、圓號、貝司都有。舞池裏時而狐步舞,時而華爾茲,時而波爾卡,時而探戈。
薑傳賢不由得記起當時重慶的流行語:“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在前方將士浴血奮戰之際,重慶舞廳內的人醉生夢死。
令薑傳賢驚訝的是,耳際傳來熟悉的吳儂軟語,循聲望去,幾位舞女在那裏竊竊私語,口音表明她們來自上海以及江浙。
薑傳賢走向她們,一位濃妝豔抹的小姐便迎了上去,牽著他的手,步入舞池。薑傳賢風度翩翩,舞姿優雅,馬上吸引了眾舞女的目光。
“儂是上海人?”薑傳賢用上海話問舞伴。
那位舞女顯出驚奇的神色,答道:“哦,先生是上海人。我是蘇州人。孫小姐是上海人。”
那位舞女朝舞池邊上一位臉色憂鬱的小姐努了努嘴。
一曲畢,那位舞女朝孫小姐走去,說道:“小孫,這位先生伊是上海人。”
憂鬱的小姐立即眼中露出興奮的光芒,用上海話對薑傳賢說:“儂是上海人?”
薑傳賢馬上用上海話回答:“阿拉上海人。”
孫小姐站了起來,朝薑傳賢走過來,朝他伸出白而軟的手。這時,薑傳賢才看清了她,在又細又長又彎曲的柳眉之下,有一雙充滿嫵媚眼神的杏眼。她身材窈窕,楚楚動人。
這時,樂隊樂曲聲起,薑傳賢邀她共舞。
他倆一邊熱舞,一邊聊天。
小姐自我介紹說:“我姓孫,叫孫麗媚。先生貴姓?”
薑傳賢答道:“姓薑,美女薑。”
孫麗媚笑道:“美男薑。”
薑傳賢也笑了:“薑太公的薑。”
孫麗媚接著他的話,用雙關語說:“願者上鉤。”
他倆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