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得知父親的葬禮已經舉行,薑伯倫這才從上海動身。他這鍾擺,終於又從上海擺到台北。
已經多年沒有乘過飛機,已經多年沒有到過香港,薑伯倫難掩興奮之情。在香港啟德機場轉機之時,盡管囊中隻有些許美元,他還是買了一支雪茄,在機場的吸煙室裏吞雲吐霧,好不暢快。多年以來在上海他隻能抽勞動牌香煙,從未品嚐雪茄那股誘人的豆蔻香味。他頓時有一種騰雲駕霧之感,這似乎意味著他很快就可以恢複紳士風度。
飛機從香港啟德機場起飛之後,朝著東北方向飛行。
機翼下終於出現湛藍的台灣海峽。這天台灣海峽風和日麗,朵朵白雲,悠悠飄蕩。在陽光下,可以看見海峽水波粼粼,泛著銀光。這時,薑伯倫的腦海裏,突然蹦出了唐朝詩人白居易《海漫漫》中的詩句:
海漫漫,直下無底旁無邊。
正是這漫漫海峽,像一道天塹,阻斷了海峽此岸與彼岸。然而飛機卻在須臾之間,輕輕鬆鬆越過了台灣海峽。
當機翼下出現了一大片陸地,那就是海峽彼岸的台灣。飛機開始下降。機翼下出現台北市區的高樓大廈,出現蜿蜒的基隆河以及位於圓山半山腰的紅、黃相間的圓山飯店,哦,台北鬆山機場到了!
剛剛抵達台北鬆山機場第一航廈(航廈,大陸稱航站樓),薑伯倫見到繁體字廣告,見到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大有久別重逢之感。
鬆山機場的接客處出現了異乎尋常的一幕:兒子來接父親,要舉著“歡迎薑伯倫先生”的牌子。離開台灣時,兒子還隻是個小不點兒,如今個子卻比薑伯倫還高。令薑伯倫興奮的是,前來迎接他的,還有兒媳呂竹和孫子薑雨果。
薑鍾書一家三口的衣袖上,都戴著黑紗。薑鍾書給父親也戴上黑紗。
薑鍾書駕駛著黑色賓士轎車,駛往青田街。當頭發灰白、滿臉皺紋的男傭打開薑府大門時,薑伯倫幾乎認不出那男傭就是當年緊跟在父親左右的近衛兵小劉——此時已經成了老劉。
母親孫麗媚戴著黑紗,站在前院的小路上迎接薑伯倫。她的臉看上去還是那樣白而嫩,卻明顯地發胖了,以致已經沒有腰,整個身軀成了圓柱形。她隻比薑伯倫大幾歲,誰都明白她是薑伯倫的後母,雖說薑伯倫一見麵就親切地連聲喊媽媽。
客廳正中,原本掛的是繪有關雲長的一幅國畫,因為父親薑傳賢最崇敬這位文武雙全、忠義兼備的三國名將。那幅畫曾給薑伯倫留下深刻的印象:關公著綠袍,麵如紅棗,一手撫長髯,一手拿兵書,秉燭夜讀,左邊關平持大刀,右邊周倉持金印。在父親去世之後,掛起了父親一身戎裝的巨幅彩照,圍著一圈黑紗。父親身穿將軍服,眼睛注視右方,而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按在腰間軍刀的把手上。薑伯倫朝父親遺照行三跪九叩之禮,口中念念有詞:“父親,不孝之子來晚了!父親,不孝之子來晚了!”
唉,真的是“子欲養而親不待”。薑伯倫對於父親,心中充滿真摯的敬重之情。
薑伯倫回來之後,母親孫麗媚依然住在主臥,而薑伯倫則住在次臥。薑鍾書一家仍住在朝西的兩間側房,而男傭老劉住在廚房後的用人房。
薑伯倫還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書房的主人。父親故後,母親孫麗媚不看書,而薑鍾書一家的兩間房子,一間是臥室,另一間成了書房,所以不用那間正屋的大書房。
當薑伯倫走進書房,聽到紅木落地座鍾熟悉的嘀嗒嘀嗒聲,非常親切。最出乎他意外的是,在書桌上父親用過的水晶煙灰缸旁,不是放著一排石楠根煙鬥,而是一大盒古巴雪茄和一盒大衛杜夫火柴。
那是孫麗媚知道他要回來,特地請老劉去圓山飯店買的。圓山飯店是台灣接待外賓的賓館,在那裏才能買到古巴雪茄和大衛杜夫火柴。
薑伯倫打開杉木盒,拿出一根粗大的古巴雪茄,橫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這是“老茄客”在抽煙前的習慣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