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在薑府書房裏,傳出薑傳賢朗讀元代詩人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的蒼涼之聲。
詩為心聲。在讀了報章上追悼梁實秋的種種哀思之文後,薑傳賢仿佛一下子覺得,自己已經抱缺守殘,餘日不多。書房裏那紅木落地座鍾的鍾擺的每一次擺動,就意味著他離生命的終點走近了一步。
馬致遠的“枯藤老樹”,令他記起南北朝庾信的《枯樹賦》。少年氣盛時他曾讀《枯樹賦》,隻識得表麵文章,難知其中深意。在黃昏歲月讀《枯樹賦》,他廢卷而淚凝噎。想當年,躍馬揚鞭,馳騁疆場,如同《枯樹賦》所寫的庭槐,“聲含嶰穀,曲抱《雲門》”“熊彪顧盼,魚龍起伏”;然而人生苦短,歲月無情,經過“鳥剝蟲穿”“膏流斷節”“百圍冰碎”“千尋瓦裂”,終於“木葉落,長年悲”。當他讀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悲從心起,掩卷久久唏噓。
垂暮之年的薑傳賢,變成了“宅男”。除了讀書、寫回憶錄,便是在清早一手拄司的克,一手牽著曾孫薑雨果的小手,在前院、後院緩緩散步。他常常在後院挺拔的麵包樹前徜徉踱步,他的思緒往往飛往太平洋中那風景秀美的綠島。他也愛在一片新綠的竹林前駐足凝思,撫摸著小雨果那圓圓的腦袋。
台風是台灣的“常客”。又是一個風雨交加之夜,狂風暴雨搖曳著薑府後院高大的麵包樹。
清早風住雨歇,薑傳賢生怕小雨果濕了鞋,而薑夫人孫麗媚向來宴起,便獨自拄著司的克,朝後院蹣跚而行。他想看看,究竟有多少麵包樹果被台風吹下。
到了老劉把薑傳賢愛吃的上海早餐——泡菜做好,呂竹牽著雨果到書房裏,請爺爺吃早餐,不見人影。小雨果大聲呼喊,驚醒了“太奶奶”孫麗媚,說是“太爺爺”不在臥室。
於是,薑鍾書和呂竹便一邊呼喊,一邊沿著水濕的小路,在前院尋找。隻見那裏花花草草掛滿了晶瑩的水珠,卻沒有爺爺蹤影。當他們一路呼叫來到後院,大吃一驚。大約是雨後路滑,爺爺竟然朝後摔倒在麵包樹下,他的身旁有好幾顆掉落的麵包果。
老人怕跌,何況是朝後猛然倒下,薑傳賢先是後腦勺乒的一聲撞在一棵麵包樹堅硬粗大的樹幹上,然後倒地,鮮血流了一地。薑鍾書和呂竹大聲呼喚爺爺,薑傳賢雙眼緊閉,氣息奄奄,沒有應答。他們知道,此時此刻不能搬動傷者,讓爺爺原地不動躺著為好。
孫麗媚聽見後院驚叫聲,穿著睡衣趕了出來。
呂竹含淚奔到書房,撥通馬偕醫院的急救電話。
老劉聞訊,心急如焚,立即打開了薑府那平時緊關的大門。
10分鍾之內,救護車呼嘯而至。經醫生檢查,薑傳賢氣若遊絲。
護士把薑傳賢抬上擔架,救護車緊急把他送往醫院搶救,但已經回天乏術。
薑傳賢竟然一語成讖,像梁實秋那樣“死得痛快,沒有拖泥帶水”。
那時候,海峽兩岸不通電話、電報。薑鍾書隻得打長途電話到爺爺的香港友人處,泣告噩耗,請他緊急轉告在上海的父親薑伯倫。
那時候,薑伯倫的上海家中沒有電話。香港友人無奈,隻好打電報到上海。
薑伯倫得知父親薑傳賢故世,潸然淚下,雙手捧著電報,與妻子、女兒一起,朝東南方向(台北)跪拜。
薑伯倫攜妻帶女前往派出所、公安局,辦理赴台奔喪手續。
薑伯倫又去郵局,拍電報至香港,請香港友人轉告兒子薑鍾書,在台北辦理相應入境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