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薑傳賢又添了個孫女。
兒子薑伯倫在信中說,有一位可靠的朋友從美國經香港來上海,又經香港回美國,托他帶去一信,從香港寄往台北青田街薑府,不知父親大人能否收到?
那時候,雖說台灣郵局、郵筒都是綠色的,郵差(大陸叫郵遞員)也是綠衣人,跟大陸一樣,但是台灣郵局拒收所有從大陸寄出的信件,所以隻能走“曲線”,從英國管轄的香港寄出,才能寄到台灣。
薑傳賢讀信畢,感慨萬千。他把這封鑲著紅藍斜邊的信,小心翼翼地鎖進書房的保險箱。
傍晚,薑、呂兩家特地挑選了在台北信義路赤楓料理喝薑雨果的滿月酒,因為赤楓料理這家日本餐館對於薑鍾書、呂竹有著特殊的意義。
赤楓料理門前的楓葉,依舊紅得耀眼。當薑鍾書、呂竹抱著小雨果走進這家餐館時,往事曆曆,笑逐顏開。
薑傳賢考慮到小寶貝在場,那天沒有帶煙鬥。不過,由於雙料的喜訊,隻抽煙不喝酒的他,破例喝了幾盅紅葡萄酒。雖然他不勝酒力,雙頰立即緋紅,但是向來謹言慎行的他,並未在酒席上向親友們透露今日收到來自上海的信。
宴畢,回到薑府之後,近衛兵老劉照例在書房裏給薑傳賢準備好一排裝好煙絲的煙鬥。
夜深,書房的燈還亮著,薑傳賢從保險箱裏取出兒子薑伯倫的信,反複看了幾遍,然後從那個刻著蘇軾《於潛僧綠筠軒》的古董竹筆筒裏拿出一支毛筆,在八行箋上給兒子薑伯倫寫回信。薑傳賢的回信也很簡短,除了說身體安好之外,特別提及薑鍾書已經成家,有了一個白胖兒子。
薑傳賢把信套上中式信封,豎寫“薑伯倫先生親啟”,封好。
薑傳賢知道,那位替兒子轉信的周先生隻是途經香港而已。好在薑傳賢在香港有老朋友,他給香港友人寫了信,連同那封“薑伯倫先生親啟”的信,一起裝入鑲著紅藍斜條的航空信封之中,寄往香港。他請香港友人再換一個信封,寄往上海。他還再三關照,信封上的落款,要寫香港地址,千萬不要寫寄自台灣。
其實薑傳賢很早就想請香港朋友幫助,轉寄給兒子薑伯倫的信。無奈他不知道薑伯倫身在大陸何處,甚至生死不明。尤其是前些年正值大陸“文革”歲月,紅衛兵肆虐,他真替兒子擔心,能否在那“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政治運動中保住一命?!那陣子,台灣報紙不斷刊登國民黨“降共”將領在大陸戴高帽遊街、批鬥的照片,他一見到這種照片,馬上就想及兒子薑伯倫,兒子出自國民黨“反動”將領家庭,也屬“橫掃”之列,他不能不為兒子擔驚受怕,夜夜難眠。
正因為這樣,薑傳賢在今天接到兒子薑伯倫的親筆信,一掃多年的愁眉衷腸,如坐春風,心中懸了多年的石頭終於落地。畢竟骨肉情深,思念若渴。他這才親身體會唐朝詩人杜甫《春望》詩中“家書抵萬金”的深切含義,大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歎。
從此家書成了鍾擺,在海峽兩岸經過中點香港而來來回回。雖然大陸通行的是簡體字,橫寫,但是薑伯倫的家信,一手豎行繁體字,而且總是文言文,足見幼時在父親身邊受到的中華傳統文化熏陶之深。
薑傳賢也不再對孫子、孫媳三緘其口。每當香港轉來上海的書信,薑傳賢總是把孫子、孫媳從側屋請進書房,一起分享。孫子、孫媳這才明白,“蒸發”多年的他們的父親薑伯倫原來在上海。隻是薑伯倫當年怎麼會從台北到了上海,薑傳賢不說,孫子、孫媳也就不便問個究竟。他們明白,爺爺一言一行都極慎重,“不到火候不揭鍋”,水到則渠成,遲早會把他們心中的“?”拉直,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