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欲養而親不待”(1 / 1)

薑伯倫的信,大約擔心受到查檢,依舊區區數行,言簡意賅。往往引經據典,隻談親情。

有一回,薑伯倫寫信祝賀父親生日,用了《論語》中的話:“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他的意思是說,父親年已八旬,一則為父親能夠如此高齡而慶幸,與此同時又懼怕父親因高齡而餘日不多。

然而台灣海峽依然是一道天塹,阻斷兩岸的往來。那時候,台灣百姓不能前往大陸,而大陸居民更不能前往台灣。台灣當局仍然堅持1949年5月19日頒布的《台灣省戒嚴令》,對大陸奉行“三不”政策,即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這不接觸又包含另一個“三不”,即不通郵、不通航、不通商。這一連串的“不、不、不”,隔絕了海峽兩岸。

所幸,還有香港作為中轉地,為薑傳賢、薑伯倫父子鴻雁傳書。

記得,薑伯倫在一封信中,引用《孔子家語》中的一句話:

子欲養而親不待。

信紙上留著明顯的淚痕。

這句話透露薑伯倫最大的擔憂,即等到他能夠回家孝順父親的時候,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薑伯倫的憂慮,不幸而言中。

古今中外,無一人能夠逃脫生老病死的規律。

薑傳賢那硬朗、筆挺的軍人身體,漸漸被歲月所磨損。耄耋之年的他,步履蹣跚,拄起了鑲著鍍金把手的黑色司的克。誠如斯芬克斯之謎所言,人類“早晨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走路”,薑傳賢已經進入“三條腿走路”的人生晚年。

當楓葉又“紅於二月花”的時候,在薑傳賢心裏激起的漣漪,卻是“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秋的肅殺,令他意識到萬木枯折、百花凋零的寒冬的逼近。

所幸在他年邁之際,有著孫子、孫媳以及近衛兵老劉的細心照料。

他日盼夜思,企望兒子有朝一日叩響台北青田街薑府的大門。

他關注著掛在薑府大門之側的信箱。他除了希望得到兒子的來信,還關心每日的報紙。他訂的報紙是國民黨中央機關報《中央日報》,而孫子、孫媳訂的是《聯合報》,孫媳最愛看《聯合報》副刊“聯副”上的文學散文。

就在薑傳賢日見衰老的歲月,時代的大潮滾滾向前,衝決藩籬,衝決那個曠日持久的戒嚴令。一個政權不能總是端著槍。台灣民眾要求解除戒嚴令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就連手握台灣最高權力的蔣經國也意識到:時代在變,潮流在變,環境在變,他也不能不變……

曆史性的一天,終於到來——在1987年7月14日的《中央日報》上,薑傳賢讀到用黑體大字標題標明的重要消息:蔣經國鄭重宣告,自1987年7月15日零時起,解除在台灣本島、澎湖與其他附屬島嶼實施的戒嚴令。

這樣,在台灣實施了38年又56天——世界上持續時間最久的戒嚴,畫上了句號。

從戒嚴令到解嚴令,台灣從死水一潭到卷起波瀾到波濤洶湧。

既然解嚴,就應當允許集會,允許遊行。就連向來麵孔刻板的《中央日報》,也刊登台北街頭老兵們遊行的照片:老兵們胸前貼著“想家”兩個大字,背後貼著“回家”兩個大字。至於在民間報紙《聯合報》上,那樣的照片、那樣的報道就更多了。

薑傳賢先生已經垂垂老矣,他的部下們也白發蒼蒼。“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老兵們“想家”,人之常情;老兵們想“回家”,合情合理。老兵們的家在哪裏?跟薑傳賢一樣,他們的老家,在海峽彼岸。

在解嚴之後,讓老兵們、讓台灣百姓跨過海峽,前往大陸探親,不僅已經是響徹台灣的強烈呼聲,也是解嚴令的必然結果。

薑傳賢在1987年9月16日《中央日報》上,讀到作為頭版頭條新聞的蔣經國在國民黨中常會上的講話,宣布即將開放大陸探親。不過,蔣經國又強調,對於大陸的“三不政策”沒有任何改變。

1987年11月2日,又是一個曆史性的日子——台灣紅十字會開始開放大陸探親登記,預定當天上午9時開始登記,但是淩晨時分那裏就已人山人海,老兵們急於回家之情,溢於言表。就連薑傳賢近衛兵老劉,也盼望回上海老家探望。

薑傳賢何嚐不想念故鄉上海?隻是礙於兩點他不能去上海:第一,他是高級將領,不在允許回大陸探親之列;第二,他已經顫顫巍巍,踉踉蹌蹌,難以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