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鍾書是一個感覺敏銳的人,也是真摯赤誠的人。呂竹在墓碑前投來的疑惑的目光,即便當時他的雙眼充滿淚水,也已經感覺到了。
關於父親,一直是薑鍾書心中的痛,不願碰及。
自從1949年5月19日蔣介石的愛將、身為台灣省政府主席兼台灣省警備總司令的陳誠頒布《台灣省戒嚴令》以來,台灣全境(含台灣本島、澎湖列島及其他附屬島嶼)實施戒嚴。這漫長的戒嚴期一直持續著,持續到薑鍾書出生,持續到薑鍾書跟呂竹相戀。
那是一個白色恐怖的歲月,在台灣禁談“共”禁談“陸”禁談“紅”禁談“歸”,連鄧麗君演唱的歌曲《何日君再來》也遭禁,這“君”被指為“共”。
那時候,台灣海峽是一把利劍,斬斷了海峽兩岸千絲萬縷的聯係;
那時候,台灣海峽是一堵高牆,隔斷了海峽兩岸彼此思念的聲音;
那時候,台灣海峽是一道深溝,阻斷了海峽兩岸千船萬輪的來往;
那時候,台灣海峽是一塊黑幕,造成了海峽兩岸信息資訊的絕緣……
正因為這樣,薑鍾書對於父親薑伯倫突然從台灣“蒸發”,不得而知,一片空白。
也正因為這樣,薑鍾書從爺爺那裏聽說父親薑伯倫生活在海峽彼岸,先是震驚,繼而噤若寒蟬,不敢對任何人提及。
爺爺是薑鍾書的主心骨。他的人生之路,完全按照爺爺的設計一步步走來:
薑鍾書大學畢業,與呂竹小姐舉行了訂婚禮。
兩年之後,呂竹大學畢業,薑鍾書則獲得博士學位。他倆舉行了婚禮。從此,薑府朝西的兩間側房,成了薑鍾書與呂竹的新房。
呂竹初入薑府,與爺爺、奶奶、丈夫相處甚為融洽,唯一遺憾的是,薑府是上海人的天下,說上海話,吃上海菜,而她作為湖南人,作為“湘妹子”,總有一種隔閡感。爺爺看出呂竹的心事,特地買了一瓶辣醬,放在餐桌上。呂竹笑了。爺爺還叮囑夫人、孫子,在呂竹麵前要講國語,不講上海話。呂竹搖頭,她說你們還是講上海話,日子久了,她會漸漸聽懂上海話。
又過了一年,在楓葉紅了的時候,他倆“開花結果”,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薑鍾書和呂竹請爺爺為新生兒命名,爺爺用手拍著前額,俄頃,“拍”出了一個名字:雨果。
爺爺解釋說,這雨果之名,雙重含義:一是薑鍾書和呂竹之相識,始於那個風雨之夜掉下來的麵包果;二是雨果乃法國大文豪,不論是爺爺,還是薑鍾書、呂竹,都愛讀雨果小說《巴黎聖母院》和《悲慘世界》,也許這個孩子將來也會成為名作家。
經爺爺這麼一解釋,薑鍾書和呂竹都以為這個名字取得極好,呂教授夫婦也雙手讚成。
於是,薑鍾書手持醫院的出生證明以及《戶口名簿》(大陸稱戶口簿)前往派出所,在《戶口名簿》新添了戶口。那《戶口名簿》上的戶長(大陸稱戶主)為薑傳賢。新添戶口薑雨果一欄裏,父:薑鍾書;母:呂竹;出生地:台北;出生別:長男……
好事成雙。就在薑呂兩家喝薑雨果滿月酒的那天,近衛兵老劉從薑府的信箱中,取出一封四周鑲著紅藍兩色斜條的航空信,交給薑將軍。薑傳賢一看,這封信貼著印有英國伊麗莎白女王頭像的香港郵票,而筆跡是陌生的,落款是“香港九龍尖沙咀梳士巴利道半島酒店(The Peninsula Hong Kong)朱緘”。他趕緊拆開,裏麵居然還套著一個信封,用藍黑墨水寫著“薑傳賢先生鈞啟”。一看字跡,很熟悉——兒子薑伯倫的字!
薑傳賢從煙鬥裏猛吸一口煙,兩道濃眉往上一揚,精神煥發,而他的雙手卻有點顫抖,畢竟已經二十年未見兒子的親筆信。
他打開兒子的來信。兒子的信很簡單,說非常想念老爺子和兒子薑鍾書,不知老爺子身體是否安好?兒子薑鍾書該上大學了吧?信中還說,他在上海,已經再度成家,妻子叫蕭瀟,生下一個女兒,名字叫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