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伯倫這樣的嗜好,在台灣算是很另類的。薑伯倫原本受老爺子影響,抽煙鬥,以為那樣很紳士。喜歡讀書的他,有一回從著名詩人徐誌摩的傳記中讀到,1924年秋天,徐誌摩與印度詩人泰戈爾對坐。泰戈爾指著指間的Cigar問徐誌摩道:“先生能否給此物取一個充滿詩意的中譯名?”徐誌摩略加思索,答曰:“其灰似雪,其狀似茄,就叫‘雪茄’吧!”於是他找來“充滿詩意”的雪茄試抽,竟然一發不可收,從此酷愛雪茄。
薑伯倫的嗜好,總是要做到極致。要抽雪茄,就抽頂級的古巴手工卷製雪茄,就連給雪茄點火,也非要用大衛杜夫火柴不可。在他看來,用打火機給雪茄點火,會帶來一股汽油味,而用普通火柴點火,則會有一股硫磺味,隻有大衛杜夫這種慢燃而且無硫磺的長根火柴才適合於他。
古巴雪茄忌幹燥,總是放在用杉木做的透氣盒子裏,在那些氣候幹燥的地方需要把杉木盒放入保濕箱保存。台北氣候潮潤,不需要保濕箱,但是薑伯倫仍要吳青每隔一個月用小小的噴壺薄薄地給雪茄木盒噴一次水。
在薑伯倫看來,香煙是快節奏生活的消耗品,而雪茄則是慢悠悠紳士生活的必備品。他用大衛杜夫火柴熟練地點燃雪茄之後,從來不像抽煙者那樣急吼吼地抽,而是隔了好幾分鍾才抽一口。抽雪茄,那煙氣從來不進肺,而是在他的口腔、喉嚨、鼻腔裏轉悠,然後徐徐吐出,即所謂吞雲吐霧。他所享受的是雪茄的豆蔻香味,這種氤氳香氣隻有在從容不迫之中才能細細品味。正因為這樣,他抽一根雪茄,通常是一個小時甚至一個半小時,而那沁人心脾的香氣則在口腔、鼻腔、齒頰、唇間可以久久維持,達數小時。在這充分享受雪茄令他飄飄欲仙的時候,薑伯倫往往呷幾口龍井綠茶,而他的目光則專注於書本。他保持這種老克勒式的讀書習慣,已經多年。
此刻,窗明幾淨,薑伯倫一邊品茗、抽煙,一邊讀著《水問》。
“陽光,總是不需要吩咐便灑下一大把的。”簡媜在《水問》中這般寫道。
抬頭看著從窗玻璃那半透明樟子紙瀉下的陽光,薑伯倫有著同感。
讀著《水問》,薑伯倫發現,平常稀鬆、司空見慣的樹、花、風、水,在這位小女生的筆下,出神入化,另眼觀察,竟然生出許許多多哲理,寫出許許多多妙文,不論是她的《花誥》,她的《水經》,她的《碎詞》,她的《化音》,都是那樣的別致,那樣的優雅。
由於喜歡《水問》,薑伯倫還買了簡媜一係列由洪範書店出版的散文選集。
“去光榮地受傷,去勇敢地痊愈自己。願意這樣期待我的生命,直到生命的盡頭,我願意是一個傷痕累累的人,殉於對人世的熱愛之中,以血泊酹我衷心敬仰過的天地。”
薑伯倫很難想象,如此老辣的文筆,不是出於久經風霜的長者筆下,而是出自一個年紀輕輕女大學生的感悟,他仿佛覷見簡媜思想的深邃。
“生命如浩瀚汪洋,人潮起落之中,我們難免會撞礁擱淺,會掉進詭譎的旋渦,會困在迷洞,會滾了一身刺人的沙粒,苦不堪言……無論如何,告訴自己:也許我就是帶珠的蚌。”
簡媜的這一段話,簡直是在說薑伯倫。他的一生曾經經曆“撞礁擱淺”,經曆“詭譎的旋渦”和“迷洞”,至今身上還有“刺人的沙粒”在不時作怪,真的“苦不堪言”!
唉,“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到年少”,簡媜這句話又似為頭發花白的薑伯倫“量身定做”。
水晶煙灰缸裏的雪白煙灰漸漸增多。
在紅木座鍾嘀嗒嘀嗒的鍾擺聲中,薑伯倫讀到令他心頭為之強震的一句話:
叔本華不得不低歎:“人生實如鍾擺,在痛苦與倦怠之間擺動。”誰逃得過時間之蹄而不蒼老?誰躲得過現實的棰而不折骨?沒有。沒有。
叔本華,19世紀德國著名哲學家,他的“鍾擺哲理”經簡媜這麼一詮釋、一發揮,簡直到了極致的地步。
此時,薑伯倫的目光投向那紅木座鍾,那左右擺動的鍾擺仿佛就是他自己。人生是什麼?人生就是那一次又一次左右搖擺的鍾錘,就是那一圈又一圈走動的時針。一旦鍾錘不擺動了,時針不轉動了,人生也就畫上了休止符。
盡管鍾錘有板有眼,時針有規有矩,但是人生卻起起伏伏,起伏不定,如同衝浪,起時在浪尖上手舞足蹈,伏時險些葬身大海。
回顧此生,薑伯倫不僅在“痛苦與倦怠之間擺動”,而且在海峽兩岸之間的風口浪尖擺動。在那特殊的曆史時期,他曾經以特殊的方式,從海峽此岸擺動到海峽彼岸,又從海峽彼岸擺回海峽此岸,再從海峽此岸擺動到海峽彼岸,如今他又將從海峽彼岸擺回海峽此岸……
在那海峽冰封、兩岸斷絕往來的歲月,他的每一回擺動之中,幾乎都是以生命為代價。“時間之蹄”把他踩得蒼老不堪,而“現實的棰”擊得他幾度折骨。
薑伯倫的人生,是特殊的鍾擺人生。薑伯倫的每一次擺動,都伴隨著“痛苦與倦怠”。他在海峽此岸與彼岸經曆了四度被俘、被捕,隨之而來的是三次婚姻的厄運,幾度愛戀的挫折。雖然他這滴酒已經回不了最初的葡萄,然而他的鍾擺人生,卻是一部活生生的海峽兩岸風波詭譎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