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澤於是從顏色倨傲,改成苦口婆心的口氣,把剛才被噎斷的話,又從頭說起,道:“那商鞅為秦國修明法令,統一度量衡,勸民耕種,修理地球,習戰陣之事,終於兵動而地廣,秦無敵於天下,當他功名成就,卻以車裂而死。

“白起也是一樣。楚人地方數千裏,持戟百萬,白起率數萬之師與楚人戰,一戰而克鄢陵,再戰而燒夷陵,又北攻強趙,坑馬服君之子(趙括),誅屠四十萬之眾,前後攻拔七十餘城。白起卻不知明哲保身,遂賜劍自刎於杜郵。吳起為楚國變法,淘汰無用的貴族,減損不必要的官員,塞私門之請(不許走後門,不許拉幫結派),終於兵鎮天下,威服諸侯。當他功成名就,卻被射死,車裂肢解了屍體。越國大夫文種,為越王勾踐深謀遠慮,終於報夫差之仇,北擒強吳,東南稱霸。功勞彰顯,卻被勾踐忌憚,終於負心地殺害了他。這些奇怪的現象,都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功成而不去,禍害將不旋踵而至。範蠡就明白這個道理,於是超然避世,帶著漂亮美妹絕跡江湖,永為陶朱公,做一方大款,頤享天年。”

“如今,相國您早年在魏國的冤仇已報,恩人鄭安平、王稽的恩德也已報答,作為您個人來看,已經心滿意足,應該見好就收了。所謂日中則移,月滿則虧,進退盈縮,與時變化,誰不懂這些,終將亢龍有悔(飛得太高,摔死了)。”蔡澤的舌頭像一把抽打著空氣的鞭子:

“如今,相國您功彰萬裏之外,威蓋四海之內,聲名光輝傳於千世,正是商鞅、白起、吳起、文種最風光的日子,您卻不早行變化考慮,竊為相國所不取也。當初,蘇秦、智伯都是比您還聰明的人,躲死避禍的道理他們也都懂,技巧也都會,但就是一味惑於功利,貪求不止,終於蘇秦被車裂於齊,智伯斷首於晉。如今您的功績,尚不能與蘇秦、智伯、商鞅、吳起、文種相媲美,可是您的私家之富、官爵之貴,已經有過於這五人,所以您的危險將是更大,死得將更難看,我竊為相國深感危險!”

範雎聽到這裏,已完全被反方同學的發言所嚇傻,巴不得立刻讓出相位,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像蘇秦一樣,第二天一早就被抓出去,到農貿市場辦了車裂,為天下所笑。於是範雎聳身而起,長揖一謝:“反方同學發言甚善。我聽說,‘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意思是,我對A有所欲望,但不知足,終將徹底失去了A,這也等於暗示我早就懂你說的這些道家的道理,我還為你列舉相關名言呢。)幸虧先生教導,範雎敬受命也(我聽你的咧)!”

第二天,範雎一大早就趕緊起來洗臉(生怕出門晚了會被車裂)。他瞥見青銅的鏡子裏,自己的容顏也確實蒼老了。為秦國苦心積慮了十二年,結局卻是這樣倉惶。他追憶著昨天談話的細枝末節,想象起微雨寒村的圖畫來:一枝夏日清晨的花開在野外人家的房簷下,花的瓣上沒有露水,他在花下扶著老婆和小蜜徜徉。這是他想象中的退休後的閑居生活。被功利的樊籠圍困得已經太長久了,我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比一隻黎明跳鬧的黃鳥是否來得更加聰明?

範雎急急地找到秦昭王,準備把自己的A獻出去,也就是把相位獻出去,以求保命:“大王,臣昨日見了一位燕國辯士,此人對於三王五霸的功業,有真知灼見,足以擔任秦國相國,臣請特意讓位避賢。”

秦昭王覺得範雎能這樣引咎辭職,最好。鄭安平、王稽叛國事件,弄得秦昭王很被動。秦昭王因此案殺了範雎則不仁,不殺又枉了法,倒不如讓範雎先下野,從此躲開輿論的攻擊,來得最妙。於是他接受了範雎的辭呈。範雎則摸摸腦袋,硬硬的還在,歡天喜地地卷行李回封地去了。

可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範雎想退出江湖,躲避是非,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麼退得出?按湖北出土的秦竹簡《編年記》記載,範雎還是在同年(公元前255年,邯鄲大戰兩年後)死掉了。秦簡上說:“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張祿死”。秦昭王是不是聽了旁人的閑言,於是追上去,在路上或者鄉下的隱居處,賜範雎毒藥而死,具體就不得而知了。但範雎的死,顯然是受王稽叛國案牽連的,不然不至於把這兩人的名字並稱。

瀟水曰: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有,這大約就是蔡澤的道理,也是道家的道理。商鞅、吳起、文種都是因忽略了這一點而死的。而範蠡、曾國藩之徒,則僥幸避開。範雎則晚了一步。

範雎與秦昭王的友誼,是彌久而且深長的。倆人當初見麵時,一見如故,曾經共同把許多個不眠的夜晚坐穿,苦心策劃著對付魏冉的“太後黨”勢力,終於幫助秦昭王擺脫了“窗邊族”的悲哀地位。範雎是繼商鞅之後,為秦國屏除貴族勢力幹擾,深化法家改革的又一人,功莫大焉。但是,範雎個人氣量狹小,在白起事件、鄭安平、王稽事件上立場選擇不當,頗多牽連,終於貽害了一世的英名,亦是白璧之瑕。

秦昭王晚年久圍邯鄲不下,而白起又消極怠工,鄭安平、王稽變節投敵,終於使老秦不能得誌於邯鄲,以至於遺喪了一氣吞並六國的戰略優勢,六國的統一被再次推延三十年。這裏秦昭王的頹喪和惱怒,是可想而知的。於是,白起和範雎這兩個責任人,終於都沒得好下場。我想,秦昭王在舉起屠刀殺白起、範雎之時,一定萬念俱焚,心潮澎湃,好比一個破了產的奶牛公司老板,氣急敗壞之下,屠殺了自己所有的老奶牛。

但秦昭王仍然是個偉大的君主,他在位五十六年,期間嚴重地打擊了南邊的楚、東邊的齊和北方的趙,這三個相對的強國,使秦國後繼者的成功變得易如反掌。如果處理得當,其實他有可能一舉滅趙,乃至並有天下的。

而蔡澤,可謂明晰天下形勢,善於把握機會,一言而折服範雎,勇奪大秦國相位。範雎推薦他見秦昭王,倆人一席長談,秦昭王大悅之,拜為客卿,不久提拔為相國。這在秦國曆史上,是提拔速度最快的。從前的張儀、商鞅、範雎等布衣相國,都是經過了若幹年的考察立功之後,才逐步提升為執政相國的。蔡澤提拔得這麼快,跟秦昭王患了老年急躁症,是有關係的。

而事實證明,過於草率地急速提拔蔡澤,對蔡澤本人和對秦國都是不利的。秦國是個計功授官的國家,蔡澤無功受祿,輿論不服。於是蔡澤根本調動不了自己的屬員和朝內大臣,大臣們紛紛運動,想把他搗下去。蔡澤成了瘸腳的鴨子,隻好在數月以後,主動辭交了相印。

後來,蔡澤逗留在秦國,伺機建點兒功業。到了秦王政時期,他終於出使燕國,嚇唬燕國人一番,把燕太子丹調到了秦國來做人質,算是為秦國謀得了燕國這個盟國,有助於執行了遠交近攻的路線。大約蔡澤因為這些“功勞”,總不至於繼續餓著肚子、丟了釜,做流亡無產者了。蔡澤一度還被封為“綱成君”。

範雎、蔡澤,兩個出身低微的布衣,早年飽受困苦,卻終能懷金結紫,揖讓入主之前,名動諸侯海內,頗有一番造就,豈不偉哉。按司馬遷所說,這也是受了當初困厄的福,被困厄所激勵啊。這是值得我們當代每一個落魄小青年來學習的。

而秦國這種“走馬燈”式地更換相國人選,又是一種政治清明的進步表現,跟現代社會上的內閣總理更換製,頗有形似。這種機製,保證了秦國的勝利。而六國則是貴族大爺們世世代代壟斷朝廷,暮氣沉沉,積重難返。秦國日益富強,不亦宜乎。

歲月蒼茫一片,奔湧滾滾。當成敗榮辱和功臣頭顱,都為時間的長風吹去,一萬年後的我們,大約得到的就是這些教益吧。

“注釋1”“陷隊”的上述情況,據商鞅的《商君書》。

“注釋2”詳據《戰國策楚策四》。

“注釋3”據《秦本紀》。

“注釋4”王稽作為秦國使者,當年把範雎偷運到秦國。

“注釋5”此據《韓非子》記載。

§§第八章 呂氏春秋(公元前251年-前23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