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澤胡亂走了一氣,聽說西邊秦國那裏出事了,於是他把方向調整向西。
秦國是個法製嚴謹的地方,如果你是一個自由散漫的人,不適合去。弄不好就要被剃去頭發、兩鬢和胡須,去做修城牆的勞役,比如說給公家養牛,如果飼養不當,一年裏十頭死三頭,養牛的人就有罪,罰款是一個盾。主管的官吏也要受罰,縣丞和縣令也有罪。即便牛不死也不行,還得多生:如果你喂養十頭成年母牛,其中的六頭不生小牛的話,你就有罪。如果隨便殺牛,那罪就更大了。
有一次,秦昭王鬧病了,人民群眾都很惦記他,有一個小區(叫作“裏”)的居民就殺牛給神仙吃,為秦昭王祈禱。群臣人賀說:“大王,恭喜您啊,百姓都很愛您啊,某某小區的居民為您殺牛禱告呢!”秦昭王說:“這幫人犯法了!牛隻有臘月祭祀的時候才能殺,這是法令規定的,現在不是時候,殺什麼牛!他們是很愛寡人不假,但是寡人因此就修改法律,以徇私於他們,那就是‘法不立’(意思是法律作廢了,有法不依)。有法不依,是亂亡之道啊。”於是,按照法令,秦昭王把小區“裏正”(相當於居委會主任)罰了兩副鎧甲。秦國不但法令嚴密,而且也執行得一絲不苟啊。“注釋5”
所有這一切,範雎都是知道的。
當邯鄲大戰結束的時候,範雎的恩人鄭安平先生,帶著部屬兩萬人投降了趙國,消息傳來,輿論大嘩。在秦國的曆史上,率眾投降,這還是第一次。不但鄭安平要夷滅三族,就是推薦他當官的人--範雎,也要遭職務連坐,以同罪罪之,即夷滅三族:範雎一家老小三族:父族、母族、妻族,都是死路一條。
秦昭王這時候很為難。不殺範雎的話,就“法不立”,殺了的話,又不忍心。當年範雎幫助自己,擊敗魏冉、宣太後的“太後黨”,獲得了君主的權柄,功不可沒啊。正猶豫的時候,範雎穿著罪人的衣裳,坐在一個草墊子上(用麥子杆編織的),像孔乙己那樣爬著來請罪了,老淚縱橫地請求秦昭王殺掉自己,以正國法。我知道您愛護著法律,就像護愛著自己的眼睛。
秦昭王鼻子一酸,揮揮手說:“算啦,你為秦國做了十二年的相國,寡人豈敢傷應侯之意。”範雎被封了侯,叫應侯。侯等同於封君。
於是秦昭王好言安撫,赦免了範雎。同時秦昭王下令,誰敢再嚷嚷著處罰相國範雎,寡人以鄭安平之罪罪之。大家都一縮脖子,趕緊噤聲,輿論這才平息下來。
可是,真是禍不單行,範雎的另一個大恩人--在河東郡當郡守的王稽,也出事了。王稽是當初去魏國的使者,把範雎偷帶入秦的。王稽被拔為郡守後,他這人比較狂,三年不上計。上計是戰國時代的一種考核製度,地方官到中央彙報工作。另外,當信陵君、景陽(驚弓之鳥的家夥)的魏楚聯軍追擊秦國敗兵,直追打到山西西部的河東郡,圍攻汾城的時候,王稽與魏楚聯軍眉來眼去,也想學鄭安平的投降保命之道。這事被人捅到了鹹陽,秦昭王大怒,把王稽下獄,隨後誅死。
範雎這回害怕了,因為王稽也是他推薦的。任人不當,又要被連坐了。鹹陽的輿論再次大嘩。範雎這回即便有兩個腦袋,也不夠被砍的了。他戰戰兢兢地上朝看動靜,秦昭王未置一詞,隻是臨朝而歎。範雎全明白了,索性主動把話挑明:“大王,臣聽說‘主憂臣死’,大王今朝有何憂慮,下臣敢請其死罪。”
秦昭王說:“我聽說如今楚國的鐵劍鋒利而倡優表演拙劣,說明他放棄享樂而砥礪戰士,必有謀秦之意。而我們白起新死,鄭安平、王稽等人內叛,內無良將而外多敵國,我是以歎息。”
白起的死,鄭安平、王稽的叛,三件事情跟範雎都有關係。秦昭王的話,明顯是在責備範雎執政不利,並且似乎後悔一時失計,殺了戰神白起。這都是範雎從中忽悠導致的啊!
範雎心想這回完了。他踉踉蹌蹌從朝堂退下,看見鹹陽的大街正在步入冬天。整個城市運行得倍加小心,範雎感到內心的空洞也像冬季整麵的天空,連恐懼都沒有了。人在臨死的時候,反倒不怕了。這時候,就聽大街上有人嚷嚷:“燕國高人蔡澤,如今已至鹹陽。此人乃天下弘俊辯智之士,一見秦王,必奪範雎的相位!範雎趕緊避位讓賢吧!”
範雎看見輿論都在跟自己作對,偏偏生出了幾分垂死的激憤,罵道:“好個狂徒蔡澤,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奪得了老夫的相位!”
八
範雎和蔡澤的舌戰,被後來司馬遷記錄在他的《史記》裏。蔡澤逆反心理很強,由於地位卑微,所以顏色“倨傲”,把塌鼻子翻著,拿白眼仁看人。範雎惱怒地說:“這位反方的同學,能不能謙恭一點。我範雎也是辯士,力能摧百口之辯,尚且沒有你這麼傲氣。你到處嚷嚷要奪我的相位,可有此事乎?”
蔡澤點點頭說:“Yes。”
“那就請反方同學首先發言吧!”
“籲!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盛名之下,不可久處……”意思是,夏天的輝煌完了以後,就要讓位給肅殺的秋冬。你享受某種大名的時間已久,就該盡快換一種職業生涯了。讀過老子《道德經》的人,一下子就會明白蔡澤選擇了道家理論作為自己的利器,想說服範雎功成身隱,急流勇退。
這可不太容易,就像要說服正在頻頻得手的賭徒,趕緊拿著本兒下樁回家一樣。誰肯聽呢?蔡澤接著說:“相國您知道嗎?所謂‘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龍飛在天上,確實很得意。但是‘亢龍有悔’--你老在天上飛,燃料用盡了,就成了亢龍了(相對於潛龍來講,亢龍是飛得過高過老的龍),你就要從天上掉下來了。”所以,蔡澤的寓意是,您不如識趣點,在秦國飛一陣子,就趕緊迫降吧。不然,老秦昭王把您的腦袋割掉了,飛機失了事,一頭栽在地上,就身敗名裂了。
嗬嗬,我們說,蔡澤也是不甚好讀書。他引用的“亢龍有悔、飛龍在天”兩句,都是《易經》開篇第一節的,可見這家夥讀書也就隻讀了前幾頁。範雎豈能不明白這個道家的這些道理,心想蔡澤的陳詞濫調也不過爾爾,就憑你個“亢龍有悔”,我就一下子迫降,把相位讓給你嗎?哼哼,你書背得不錯,可那又怎麼樣!
範雎哼哼著。
蔡澤於是又舉出真實的例子嚇唬範雎:“秦國的商鞅,楚國的吳起,越國的大夫文種,他們三人的死法,您覺得值得羨慕嗎?”
範雎當然知道,這三個人死得都很難看,兩個是被車裂了,一個是寶劍抹了脖子。蔡澤舉的這三個苦主,都是因為不能急流勇退,終於死在事業的巔峰,沒能安全下樁。
範雎明白蔡澤的用心,於是偏要和蔡澤唱反調,極力鼓吹這三個人死得好,我也要跟他們學,偏不急流勇退。範雎說:“這三個人死得很好啊!商鞅侍奉秦孝公,盡公而不顧私,信賞而治國家,設刀鋸而禁奸人,披心裂膽,以利百姓,為秦國擒殺將破敵,攘地千裏,不亦雄哉。吳起事楚悼王,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意思是堅持原則,不跟別人套近乎、拉關係,堅決跟老貴族對著幹)。而越國大夫文種,當主子困辱之時,盡忠而不懈,當成功興霸以後,富貴而不驕。此三個君子,都是忠義的最高點,人間的最高典範,雖死又有何懼。人固有殺身以成名,隻要死的是義之所在,雖死而無恨。視死如歸,何為不可哉!”
範雎是豁出去了,死也要死在工作崗位上,硬是不退休,哪怕八馬分屍,看你怎麼樣,怎麼搶我的相位。
蔡澤一下子沒詞了,隻好胡說一些很含糊的話,什麼“主聖臣賢”咧,什麼“君明臣直”咧,都和論點不搭界。範雎冷笑地看著他,以為不值得反駁。蔡澤胡說了半天,才逐漸找回了自己的思路,講道:“留下了曆史芳名和功業卻不幸被五馬分屍,固然值得敬佩,但無論如何,不如身名俱全,是上上選擇。”
範雎說:“這話倒不錯。我同意!”
於是,倆人經過一番言語交鋒,都對互相的口才產生了敬佩,甚至有了一種言語投機的感覺,氣氛也從劍拔弩張開始變得略為融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