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子陰之西(2 / 3)

這些疑問許劍一個也回答不了,唯一可以斷定的是:這包東西中肯定包含著葛玉峰之死的秘密,解讀了它,案件的真相也就大白天下了。對於這個案件,不管內行外行都認為它有貓膩,有深藏的秘密,這包東西更坐實了這種推測。

回想這幾個月來,他懷疑過小曼,又在心中和行動中為她脫了罪,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一年了,事情風平浪靜了,警方已經按自殺結案了,他的看法反而又轉回到起點。如果池小曼在小葛之死中真的做有手腳--幾乎可以肯定這一點了,至少她是個深度的知情者:如果她做有手腳卻是那樣坦然自若--許劍又想起那點細節,她在四號樓乍一醒來,慵懶地問,房間是幾點結賬;她在衛生間洗漱時小聲問:你是不是還想要我一次;那……太可怕了。

這個女人讓許劍不寒而栗。此後,當他在下班的人流中找到池小曼的背影時(這是他和小曼唯一的接觸),從她身上看出了蛇一般的陰森。

其後的日子裏,一有空他就琢磨那幾樣東西。反正他孤家寡人住這狗窩裏,連電視都看不成,有的是時間。但他的私人研究一直沒有進展。有時他真想把這包東西交給仝寧,讓公安局的專家們來一個會診。當然隻是想想而已,不會付諸行動的。關鍵是:這包東西是否是小曼有罪的證據,或者正好相反?如果是前者……他不忍心去害一個與自己有肉體之歡的女人,雖然這可能是農夫對蛇的憐憫。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研究還是沒有進展。他想這個秘密很可能要永遠埋在地下了。沒想到,胡老板幫他解開了這個謎。

那個禮拜六,他正在狗窩裏睡懶覺,手機響了,是胡老板約他去釣魚。他說:

“知道你近來心緒不佳,跟我出去,找個好地方散散心,就是兩年前我提到的那個釣魚地兒……少他媽推三阻四,趕緊收拾一下,十分鍾後我去接你。喂,這回我還要帶上老九,你是不是也帶個相好?比如那個池小曼,聽說也是個害人精,帶上讓老弟見識見識,也讓她和老九交個朋友。噢對了,這會兒她在不在你床上?給我說實話,在不在你床上?”

許劍沒好氣地說:“少放屁,自打離婚後,我和池小曼根本沒見過麵,連電話也沒打過。”

那邊頓了一下,大笑:“真的改邪歸正了?那你離婚離得太冤了。不過許哥,你的話我已經不敢相信了,過去你正經得像柳下惠,誰想到暗地裏也有相好?那次在四號樓你騙得我好苦,道貌岸然的,說是開醫療鑒定會。後來警察找我做證,我才知道隔牆就藏著你的相好,我那天咋不知道到你屋裏看看呢。好好,不說了,快準備吧。”

十分鍾後,一輛別克在樓下按喇叭。許劍空手下了樓,胡老板開著車,右側坐著老九,衣著暴露,裸著整個後背,穿得就像過盛夏。雖然秋老虎還有些餘威,但大多數人已經穿上秋天衣服了。時髦女子就愛打這個時間差,在別人不敢暴露時她去暴露,更能吸引眾人的眼球。她向許劍嫣然一笑:

“許哥好。”

“老九你好,你真漂亮。”

許劍一直不知道老九的真正身份。不久前聽胡老板一位熟人說,她其實是四號樓的服務生,因為靠上幾個大佬,賓館經理從不讓她上班,白發一份工資,隻用她隔三差五,領著情夫們開幾次高級套房就行了。那人歎息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看現在那麼多女工,累死累活,一個月隻有三四百元,有些護士一月才一百八十元!再看老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老天注定的。

老九問:“許哥,小曼姐呢,你不是要帶她一塊兒去嗎?”

“莫聽老胡放屁,我根本沒說。”他在後排坐定,問胡老板:“到底去哪兒?”

胡老板不答話,專心地開著車。一直把車開出城,他才說:“去一個遠地方,來回得四天,你用手機向醫院請假吧。”

“四天?那不行!你開什麼玩笑,醫院裏有多少事啊,事先又不給我打個招呼。我連牙具毛巾都沒帶。快停下快停下。”

“誰開玩笑?帳篷都帶上了,兩頂,有你一頂。許哥,醫院離開你四天,天會不會塌?不會。地球會不會轉得慢一點?不會。人活一輩子,該玩就玩,該樂就樂,別老拿個套子把自己套住。”

然後吹噓這次去的絕對是一個好地方,能釣魚,能玩,還安排有特別節目,保準你能有一個“絕對獨特”的經曆。老九也笑著敲邊鼓,說那兒真是個好地方,許哥你不會後悔的,你看我都去過一次了,這次還去。許劍隻好認了,用手機向曹院長請假。曹院長很惱火,數落著:

“許劍你可是個科主任啊,這麼挑子一撂就走,你也敢向我請假!你啥時變得這樣浪蕩?你敢去,年底我扣你全部獎金。”

“院長你冤枉我了,我哪敢浪蕩,是老胡硬生生把我綁架來的。”

老胡一隻手掌著方向盤,一手抓過許劍的手機:“老曹,不怪許哥,是我的主意,我硬把許哥從被窩裏拽出來的。要扣錢你別扣他的,從我的大樓承建費裏扣吧,你還欠我幾百萬呢,光利息就夠你扣了。依我說,你這個當頭頭的不知道關心部下,許哥家裏出這麼大的事,也不讓他出來散散心?按說,連我這趟汽油錢也得你出。”

曹院長對付不了老胡,氣哼哼的,最終準了許劍的假。

許劍原想給宋晴也說一聲的,但當著老九,他不想給已經離婚的前妻打電話,也就算了。

汽車迤邐向西北開去,後一段路基本是溯漢水而上。隨著山路的曲曲彎彎,一條白水不時映在左邊的窗玻璃上。江水還算清澈,據專家們講,漢水是我國大河中唯一沒有汙染的河流了。

天色蒼茫時,汽車離開漢水,沿一條不知名的山澗紮進山裏。胡老板介紹說:這兒出木材,紮成木排向下遊放,紮排前要剝樹皮,樹皮中藏的蟲子掉進水裏,所以這兒的魚特別多,肥,而且屬於特傻的那種,見鉤就咬。所以嘛,許哥你別擔心釣魚本領臭,明天一定大有收獲。

他們找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借著月光紮好帳篷。老胡帶的都是單人帳篷,睡兩個人有點兒緊張。許劍說我到車上睡吧,這種小帳篷你倆咋能睡?胡老板嘿嘿地笑著說:“沒事,我倆單獨出來也隻帶單人帳篷,我和老九是疊著睡的,省地方。”老九笑著捶他一拳,兩人廝摟著擠進帳篷裏。

山裏的夜晚真靜啊。銀色的月光透過帳篷的布縫灑進來,外麵是洪荒時代的鬆濤水響。不過許劍做不到心靜無波。另一頂帳篷裏不時傳來甜膩膩的罵俏聲,凶猛的喘息聲,還有動物般的折騰聲,弄得許劍那兒也難受。他想那一對真是天下最快樂之人。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不如改為:人有道德痛苦始。當他和小曼縱情於原始欲望時,那個不識趣的家夥--道德--不時來橫插一腳。他最終狠心拋棄情人,回到法定妻子這邊,就是這玩意兒幹涉的結果。

說到底,他不能拋卻道德的禁錮。

而胡老板這對男女就能徹底拋棄。所以他們是徹底的快樂,動物般的快樂。

清晨,許劍在啾啾的鳥鳴聲中醒來,見老九已經起來,仍是那身短打扮,在空地上做健美操。他問老胡呢,老九朝旁邊努努嘴,原來老胡就在她身邊不遠,一棵樹下,撅著個白屁股拉屎,可能是便秘,鼻腔中吭吭地用著勁。拉完屎他命令老九:

“做魚餌吧,就按上回教你的。”

昨天吃飯時胡老板什麼也不吃,水也不喝,盡啃幹饅頭。許劍問他怎麼成了清教徒,他說這是準備魚餌呢,是上次來這兒釣魚時一個漁友教的絕技。許劍當時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他啃了兩頓幹饅頭後,拉出來的屎都是一團一團金黃色的幹屎,再適當地分一分,就成了魚餌。老九倒是不嫌臭,興致勃勃地把這活兒幹完。許劍嫌惡地說:

“用這種魚餌釣的魚,你能吃下去?”

胡老板撇著嘴:“嘖嘖,就你幹淨?告訴你,世上沒有絕對幹淨的東西,你吃菜吧,菜要澆大糞;你吃豬肉狗肉吧,豬狗都吃屎;連你自己肚子裏,還裝著半人高的大糞哩。哼,假道學。”

老九撲哧一聲笑了,她是笑最後那句話:半人高的大糞,這種新鮮話隻有老胡能想出來。他說得對,不管是誰,哪怕是老九這樣精致的女人,在半人高的地方(大腸中)也裝有大糞啊。許劍有點惱火。這種粗鄙俚俗的歪理你很難駁倒它,而且--它確實說出了一些世間的真相,雖然這真相連著汙穢。見許劍著惱,胡老板嘿嘿笑了:

“開玩笑開玩笑。釣到的魚都要放生,來這兒就是玩,誰真的吃它。”

他們趕到一個河灣釣魚,這兒離漢水主流不遠,時間早,放排工還沒來幹活,水麵上漂著幾塊昨天紮好的木排。不過場麵比較清淡,看來山裏的林木被砍伐殆盡了。按胡老板的經驗,兩人把掛了特殊魚餌的魚鉤順木排縫隙小心地垂下去。木排下河水很深,大約有三米吧。要說胡老板的絕招兒真是靈,釣魚大有收獲,有草魚、鯉魚,最多的是扁身體的鯧魚。它們對胡老板的屎蹶子情有獨鍾,不顧死活地咬鉤。中午他們的水桶都滿了。

胡老板欣賞一會兒戰果,讓老九把桶裏的魚全部放生。

午飯後胡老板說下午不釣魚了,另有好玩的地方。許哥,這回你跟我來,絕對會不虛此行。許劍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麼藥,笑著說:

“我既然被你騙來,一切隨你安排吧。”

他們把帳篷、釣具收拾到汽車裏,汽車停在便道旁,鎖好,然後步行爬山。山路很靜,路上隻有一次聽見遠處有人聲,但沒碰見一個人。一個小時後,眼前出現一個山中湖泊,靜靜地臥在林木蔥蘢中。池水異常清澈,水平如鏡,映著四周彩色的石壁。水底有幾個泉眼,可以看見泉水鼓湧而出。胡老板說:

“怎麼樣?這是七仙女洗澡的寶地,是我上回來發現的。快脫呀。”

轉眼之間,這對男女就脫得精赤條條,跳到水裏。池水肯定有些涼,胡老板嘴裏唏唏溜溜的,一邊催許劍:

“快脫呀,快脫呀。”

胡老板體形臃腫,遊泳姿勢也不雅,但老九活脫脫一條美人魚,體形修長,凸凹有致,皮膚白皙,泳姿也好,像是受過專門訓練的。這會兒她用的是自由式,兩條修長的手臂不緊不慢地在空中劃一個圓弧後入水,身後留下一道浪花。她很快遊到對岸,回來時用的仰泳,清澈的水流漫過乳峰,從小腹那兒淌下去,露出黑色的隱處。與老九結識以來,她在許劍的印象中總是和某種汙穢聯係在一起,但這時許劍覺得,清澈的山水已經蕩滌了她身上的汙穢,美人與仙景相得益彰。

湖邊有一條小路,石麵被踩得光光的。從這個跡象看,這兒並不是人跡罕至之地,也許一會兒就會有路人經過。但他們遊得從容自若。老實說,此時許劍對這對男女滿心豔羨之情,很想學學他倆,在山野之地放縱一下,但他就是鼓不起這個勇氣。記得哪本書上說,心理學家們做實驗,讓被試者(成人)暫時拋棄世俗的規則,尿到自己褲子上。在實驗室的特定環境中,世俗的規則已經失效,但強大的心理束縛控製著他們,無論膀胱怎樣憋脹,就是尿不出來。許劍此時也是這樣的心態。後來他下了水,但沒有脫下那塊遮羞布。

老九見許劍下水,高興地喊:“你們來追我,看你們誰能追上我!”

她甩著雙臂領先遊走了,許劍和老胡在後邊追。老九確實遊得漂亮,清澈的潭水中隻看見快速擺動的兩條玉腿。一直到潭的對岸,許劍才超過她,率先摸到石壁,也就差那麼一臂長的距離。回頭看看,老胡才遊了一半距離。老九嬌喘籲籲地停下,與許劍並排靠在石壁上,興高采烈地說:

“許哥你遊得真好!我沒想到你這麼專業。在大學裏,同班的男同學沒一個能追得上我。”

這是第一次聽說她上過大學。許劍問:“你是哪個學校畢業?什麼專業?”

但老九顯然後悔提到這個話題,簡單地回答:“沒畢業,我隻上了一年就休學了。”

許劍看看她,沒再追問。八成她是因生活放蕩被學校除名吧,他想。老九已經轉了話題:“許哥,聽老胡說你妻子,是叫宋晴吧,年輕時非常漂亮,是學校的校花,對不對?”

許劍笑著說:“現在也不差呀。不過我隻能稱她前妻了。”

“你的那位情人,叫小曼的,聽說也很漂亮,是不是?”

“沒錯。當然比你要遜色了。”

老九回眸一笑:“喲,許哥很會奉承人哩。”

話說到這兒,已經有點調情的味道了,且不說這場談話的特殊背景--對方是個一絲不掛的絕色美女。兩人說話時她隱在水中,隻露出肩部以上,但清冽的水中她的胴體纖毫畢現。紫色的蓓蕾近在水麵,水中的浮力使乳房更為渾圓。近來許劍已經發現了老九對他的態度變化:在許劍剛剛進入她和胡老板的圈子時,雖然她也言笑盈盈,但目光中其實沒有許劍的存在,許劍隻是一個沒有性別的空殼子人。最近變了,她常常有意無意和許劍套瓷,對他秋波閃亮。許劍想,她當然不會看中我癟癟的錢袋,隻能是看中了我的男性魅力。想到這裏,不免有些得意。

打住。許劍在心裏罵自己,記吃不記打的東西,傷疤還沒好哩,就忘記疼了。其實他知道,同她的調情隻會是遊戲,不可能發展成實戰。即使沒有妻子離婚的教訓,許劍也不會和她上床的。他能和小曼偷情,但決不會招惹老九這樣的女人,雖說這有點像五十步笑百步,但這點他拿得準。

胡老板追過來了,狗爬式遊得驚天動地,水花四濺。許劍和老九都喊叫著為他鼓勁。忽然聽見老九輕聲說一句:

“你看這頭豬。”

僅僅五個字,讓許劍聽出她對老胡砭入骨髓的輕蔑,而且,在對老胡的輕蔑中,她是想把許劍引為同道的,也許這是她和許劍建立親昵關係的第一步。許劍默然片刻:

“老九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老九是個冰雪聰明的人,飛快地掃許劍一眼,立即領會出他話中的冷意。她這句話喚醒了許劍對這個女人的鄙視。胡老板並不是情操高尚令人敬重的偉人,罵他一句沒什麼了不起,相信交際圈子中不知有多少人罵他。但別人都罵得,唯獨老九不能罵。她是自願受胡老板的供養,用美色換取老胡的金錢。這是她的職業,那麼她的罵人就未免缺乏職業道德。許劍倒是從未把胡老板引為知己,但老九這種行徑激起了男人的敵愾。

老九非常機靈,立即把那句話輕鬆地轉成一個玩笑,大聲喊:“看你這頭大胖豬!胡哥,你是狗爬式還是豬爬式?”

胡老板總算堅持著遊到池壁,停下來,氣喘如牛,斷斷續續地說,不管是狗爬還是豬爬,反正掉到水裏淹不死就成。你看,我一口氣也遊了兩百米吧。

許劍笑笑,把這頁翻過去,以後也沒對老胡提過。不過,從這以後,老九和他的關係又恢複到原來的狀況。那個女人非常徹底地關了兩盞目光之燈,不再對許劍秋波閃亮了。

還好,裸泳時一直沒有行人打擾他們。兩個鍾頭後,三人爬上岸,穿好衣服。胡老板興致不減,說:

“還有節目哩,還有高潮哩。許哥,看你假惺惺假道學的樣子!這輩子你就不想嚐嚐裸泳是什麼滋味兒?一次都不嚐?許哥,你們這種人哪,活得太累,我都替你累。下個節目,你可別掃我的興頭。”

許劍不知他說的“高潮節目”是什麼,笑著答應。胡老板領著他們繼續爬山,邊走邊說:

“深山裏頭有一個老剃頭匠,沒有九十歲也有八十多了。他通曉舊社會剃頭匠的全套把式,你去試試,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我已經試過一次了。”

許劍隻是笑,不願掃他的興頭。一個剃頭匠能有什麼新鮮招式?值得跑幾百公裏。如果這就是他說的高潮節目,那未免太乏味了。他說:

“八九十歲的人,你兩年沒來,他不一定在世呢,說不定咱們去撲個空。”

“他沒死,活得蠻硬朗呢。我上次來過之後,已經介紹了兩個朋友來,一個月前還有人來過。”

一個小時後,他們來到一個小山凹,這兒窩著個比較大的村子,村口有幾人合抱粗的柿子樹和野核桃樹,有幾十戶人家,竹籬茅舍,一隻黑狗在竹籬後對他們搖尾巴。胡老板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家,自己打開院子的柴門,進去。屋裏有一個老人坐在石凳上,穿著白色無袖對襟上衣,銀發銀須,連壽眉也是白的,確實是高壽了。身體很硬朗,頗有點童顏鶴發仙風道骨的味道。院中有一個剃頭挑子,式樣古老,隻在舊日的電影中見過。一頭是個銅盆,盆裏的水熱氣騰騰,看來他剛剛還在幹活。挑子的另一頭放著各種工具和細磨石,一塊蕩刀布浸透了黑色,那樣子就像用了一百年了。胡老板大聲說:

“老師傅,老人家,還記得我不?兩年前我來過的!”

老人眼神和耳朵都不大好使,沒有認出他,憨憨地笑著。東屋裏一個老太太聞聲出來,說:“是來剃頭的吧,你們三位請坐。都是山外人吧。”

老太太也是滿頭白發,牙掉了,癟著嘴巴,看模樣比老頭年紀還大。許劍以為她是剃頭佬的老伴,後來才知道是他大兒媳。胡老板掏出一百元錢,對老頭大聲說:

“你上次給我剃過頭,用的全把式,我給了你一百元,你記得不?”

老人立即想起來了,高興地點頭說:“記得,記得。你姓胡,對不對?”

不用說,剃一次頭給一百元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事。胡老板說:“我這個朋友今天慕名前來,你還得把全把式都使出來,把他伺候舒服,給,這是一百元!”

老人說放心吧,全把式,一樣也不拉,便開始做準備。許劍看他的挑子上隻有剃頭刀,沒有理發推子,對胡老板說:“咋,要給我剃光頭?”

“對,對,剃光了才爽意。我上次從這兒回去時就刮光了,你不記得?”

許劍略為猶豫。在他的人際圈子裏,刮個光瓢未免另類。但他不想掃老胡的興頭,心想刮光也好,回去嚇唬宋晴,就說她再不準複婚我就當和尚。老剃頭匠今天興致很高,對老太太說:“老大家的,回屋把我的德國刀拿來,今天是貴客。”老太太一扭一扭地進屋,少頃笑眯眯地捧著一個包包出來。剃頭匠把包打開,露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剃刀。他誇耀道:

“這是德國貨,雙立人牌的,世界上最好的剃刀,是六十年前一個山西商人送我的,當年我給他剃過頭,他說隻有我才配用這樣的好刀,還說這把刀值四百馬克呢。”

許劍看看刀子,上邊確實是德文商標,老頭並非吹牛。老頭先磨刀,邊磨邊介紹說,磨刀也有講究,正磨七下,反著磨一下,這叫緊七口,磨出來的刀最鋒利。磨完又在蕩刀布上使勁蕩了幾下,然後伸出舌頭,拿刀刃在舌尖上劃拉,說老剃頭匠都是這麼試刀鋒的,舌頭覺得澀了就是磨好了,發滑就是不利。他用舌尖舔刀刃時許劍真替他擔心,怕他一失手把舌頭割破。他想真是奇了,不知哪代剃頭佬最先發明這種怪辦法。肯定是中國剃頭佬發明的,德國人雖說會造好刀,怕是想不到這種試刀鋒的辦法吧。

磨完刀開始操練。他的刀技純熟,刀子也確實好,隨著刀子輕快地移動,一綹綹頭發掉下來。剃完,洗罷,刮臉,接著是他的“全把式”:掏鼻孔,剪鼻毛,掏耳朵,還把許劍的眼皮翻過來,用刀把的端部在內眼皮上摩。涼森森的感覺劃過內眼瞼時,許劍心想這下糟了,要是在這兒傳染上紅眼病或沙眼,豈不是自找倒黴。不過他不想拂胡老板的好意,強忍著心裏的膩歪沒有拒絕。胡老板不知道他的想法,還在旁邊一個勁誇說:

“知道不,這一招能清熱敗火,非常靈驗。舊社會剃頭都有這道工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