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眾生相(2 / 3)

“仝寧在裏邊,讓他們單獨談談吧。”

鄭母流淚說:“冤孽,前世的冤孽啊。”

然後默默坐到病房外的凳子上,心神不寧地聽著裏邊的動靜。沒人知道兩人談了什麼,十幾分鍾後,屋裏鄭孟麗突然放聲大哭,哭得撕心扯肺。沈英吃驚地站起來,鄭母反倒拉她坐下,放心地說:

“好了,她總算哭出來了,哭出來就好了。”

果然,半個鍾頭後仝寧出來,躲著鄭母的目光,低聲說:

“伯母,孟麗要吃飯。”

鄭母擦擦淚把飯送進去。這頓飯是仝寧喂小鄭吃的,沈英後來對許劍的描繪十分真切。她說那會兒屋裏的氣氛極為壓抑,四個人,包括鄭母都不說話。四對目光全都互相躲著,形成目光的真空,那種真空實在可怕,墳墓裏的死人醒來所感受到的死寂,就是這個味道了。仝寧坐在床邊默默地喂,小鄭機械地吃,她的臉色仍然死白死白,不時有淚水湧出來,那不像是吃飯,倒像是臨終的儀式。沈英說她十分佩服小鄭的剛烈,佩服她對愛情的執著,但確實懷疑,以這種代價強爭來的愛情值得不值得。

沈英最後說了一句話:“我很可憐小鄭的,她算是硬搶了一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一輩子逃不脫了。”

此後仝鄭兩人正式確立了戀愛關係。隨著時間推移,割腕事件留下的創痛漸漸平複。奇怪的是,兒輩的婚事曆盡波折終於成了,兩個親家公卻從此斷了來往。鄭父是斷交的主動者,他念念不忘為女兒求情的那次屈辱,對仝寧的乖戾更是耿耿於懷。雖然勸不轉女兒,但他是抵死不願再看見仝家父子了。好在兩個親家母比較隨和,常來常往,維持著兩家的關係。

仝寧當上刑偵隊長後,兩人終於要結婚了,那年仝寧二十九歲,鄭孟麗二十六歲。接到喜帖後,兩邊的熟人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過他們馬上就會知道,還遠遠不到籲口氣的時候哩。

婚禮定在十月金秋,仝父因工作忙,不能從省城趕回來,也許是有意躲避婚禮上部下的送禮。但他身為公安副廳長,袍澤遍家鄉,再加上仝寧又是很有希望的政治明星,誰不捧場?所以婚禮辦得非常隆重,市局和各分局的正頭兒全都參加了。

新娘漂亮得炫目,眸子濕潤明亮,光彩照人。婚禮上刑偵隊的兄弟們可著勁兒鬧騰,逼兩人親嘴、踮起腳尖吃蘋果、喝交杯酒。還摩拳擦掌,準備在鬧新房時來點更厲害的。新娘羞得滿臉通紅,實則心裏非常亢奮,甚至感激這些起哄者。說來不會有人相信,她和仝寧戀了十年,竟然從沒有肌膚相接的經曆--隻有那次單向的親吻還引發了割腕事件。從那之後,雖然兩人正式確定了關係,但一直小心地避免肉體接觸。近十年的壓抑,已經讓女人的欲望憋到了臨界點,隻等婚禮這把火來點燃了。

仝寧則一直神色平靜。宴會快結束時,仝寧對滿屋賓客出人意料地宣布,新邑縣有一個案子很急,他不能把婚禮進行完了。然後點了幾個部下,叫他們馬上準備,要連夜驅車趕到縣裏。新娘的身體突然僵硬了,眼睛的光焰在刹那間熄滅。來賀喜的賓客也給弄得一頭霧水。那會兒市局正頭兒參加完儀式已經走了,尚未離開飯店的人大都不了解情況,他們私下裏嘁嘁:什麼急案?沒聽說這個縣裏有什麼急案子呀。但仝寧還是和妻子簡單地道別,帶上隊員們走了。鄭孟麗強自鎮定,到門口送別丈夫,但眼中的慘然是沒法掩飾的。

後來知道,新邑縣裏案子當然是有的,那時正是動亂時期,哪個縣裏少得了案件,但也不是非得連夜趕去。這個消息傳出去,公安局裏頗有人譏諷仝寧是政治上的作秀,說他秀得太過,太矯情,想在政治上求上進是件好事,也不能讓妻子新婚第一夜就守活寡呀。

沒人知道,他的決定隻是緣於對男女之事的畏惡。這種性怪癖也許來自於基因,也許來自於童年經曆。他在混沌未開時被上帝施咒並加了封印,等他長大成人,有了自主意識後,這個“自我”已經固化,再也無力改變了。婚禮中鄭孟麗含情脈脈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仝寧在她眼裏隻看見三個字:性渴望。他的恐懼感越來越濃。一個無法避開的前景在等著他:賓客們總是要走的,隻留下他和這個女人。他們將脫去衣服,赤身相對,上床,幹那一套令人厭惡的、把姑娘變成女人的動作。這回他無法再推托了,他們已經結婚,按照這個病態世界的遊戲規則,夫妻不幹這事絕對是不能原諒的。

婚禮的氣氛非常火爆,而他的厭惡和懼意也逐漸積累,衝破了臨界點。於是他突然宣布了那個決定。當然他知道,對於一位政治上很成熟的刑偵隊長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幼稚的決定,簡直是荒唐。父母、妻子和局領導都會暗生疑竇,肯定有人認為他是在作秀,尤其是,這並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不可能在縣裏住一輩子吧。

但盡管這樣,他還是這樣做了。沒有什麼能超過他對男女性事的恐懼,能躲一時就躲一時吧。

以後他從縣裏回來過幾次,都是匆匆來去,過家門而不入。局長不高興地打電話催他:“小仝呀,縣裏的事忙完沒有?你是市局的刑偵隊長,要盡早回來主持全局呀。”仝寧隻好回來了,但直接把行李搬到了辦公室。

薪婚妻子獨守了半個月的空房。這半個月她是如何熬過來的,就不用細說了。不管內心如何痛苦,她一直努力扮演大度的妻子,打電話問丈夫的安好,托人給他送去換洗衣服和小菜,托同行的同事照顧他的起居。這一天,她又打電話到新邑公安局問候丈夫,接電話的馬局長驚訝地說:

“仝隊長兩天前已經回去了呀。你還不知道?”

鄭孟麗的心突然沉落,恥辱、痛苦和恐懼齊齊襲來。那邊覺察到不正常,忙笑著說:

“小鄭你別生氣,這家夥就這個德行,工作狂,一定是剛回去又碰上一個急案,忙起來,連新婚妻子都忘了。不像話,我這就打電話罵他個狗東西,趕緊回家負荊請罪。”

她努力鎮靜自己,說:“老馬你別打電話,我沒事的,警察的妻子都是這個命,和他結婚前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放下電話,她再也止不住眼淚,一個人哭了很久。她幾次拿起電話,想對丈夫問罪,但最終沒有打,而是跑回娘家了。自打割腕事件以後,鄭母對女兒與仝寧的關係一向心存警覺,她熟知那是個地雷陣,不定哪天會響起一聲爆炸。但這次可能是“婚姻”所帶來的安全感,她未免放鬆了。她已經聽說女婿婚禮未完就到縣裏辦案,心想那是公事,沒放到心上去。現在眼睛紅腫的女兒突然回娘家,鄭母心中的警覺馬上給喚醒,連忙問:“咋了?仝寧這次又咋了?”鄭孟麗半掩半露地說,結婚至今,仝寧還沒與她同房。鄭母氣急敗壞地罵:

“傻閨女呀,你真是傻閨女,‘婚後不能同房’這種大事當天就該對媽說,你竟然等了半個月!仝寧一定是生理上有病!過去隻想著他性格古怪,不對,一定是生理上有病!”她痛心疾首地說,“也怪我,全怪我,早知道他是個怪物,我咋這樣大意呀。”

鄭母當即去找仝寧的父母。至此,仝寧的性怪癖才正式浮出水麵。仝寧的父母夠糊塗的,兒子在他們麵前長到二十九歲,二十九年來他們竟然毫無覺察!甚至在那次割腕事件中,仝父也沒認識到事情的本質原因。這次他開始認真對待了。

仝父再次從省城回北陰,先是進行了一番詳盡的調查。這是老公安的強項了,他找齊了當年兒子手下的金童,像許劍、賈小剛、劉風旭、何明國、齊煥生、邱力、劇洪等。許劍不知道別人如何回答,反正他對這位當父親的是實話實說。最後他說:

“仝哥是個好人,他幹那些事是因為有病,身不由己的。我不怪他。”

那位當父親的很感激:“孩子,謝謝啦,難得你這麼寬容。”

盡管沒有直接來往,但許劍一直遠遠地關注著仝哥的情況。聽說他後來被父親帶到省城,找到一個性學權威治療,但具體情況不明。多少年後,許劍在網上無意中看到一篇論述同性戀的文章,他本是隨便瀏覽,但文章中列舉的鮮活細節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喚醒了他少年的記憶。這篇文章的作者姓易,是許劍母校的教授,皮膚病權威。許劍上學時聽說過他的名字,但沒上過他的課。易教授在業餘時間研究“少數派性取向”,包括同性戀、雙性戀、單性戀、易性癖等,是這個領域的國內先行者之一。可能是過於先行的緣故,他的觀點在當時中國社會中顯得很異端,在國外學術界又顯得太陳舊,後來到底沒弄成氣候。易教授很有自知之明,在文章中自嘲:我是一個承上啟下的失敗者。

比如易教授認為:

一,同性戀是客觀存在,與民族文化傳統無關。所有民族和種族中都有大致一致的比例,約為3%-5%。中國的同性戀大致為4000萬左右,放到世界上儼然一個中等國家了。哺乳動物中也有同性戀,國際著名學者黑伯樂說,人類的同性戀不過是繼承了哺乳動物的傳統。

二,同性戀首先來自於先天異常,包括大腦結構和染色體異常(比如,男性染色體中發生SRY基因突變,或女性染色體中發生WNT-4基因突變,都可能產生性倒錯)。其次與個人經曆密切相關,出生18-36個月這段時期最重要,但此後的青少年時期也不可忽視。

這些觀點與西方學術界是一致的,但易教授的另一些觀點就明顯陳舊了,比如對同性戀的評價。易老師認為同性戀不具有社會必需的繁衍能力,應該屬於病態,它就像先天心髒病或兔唇一樣,應該努力用醫學手段矯正。易老師反對社會對同性戀的歧視或迫害(中世紀歐洲教會用火刑或絞刑對待同性戀者,德國法西斯殺害了30萬同性戀者,以粉紅色三角作為其標誌,國內在很長時間“雞奸”即為刑事罪),但同樣不讚成西方現代社會對同性戀的縱容。而在國外,早在1973年,美國醫學界已經達成“同性戀非病”的共識,把它從《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中剔除:歐美有大量的同性戀組織,不少地方法律已經承認同性戀為合法。西方大公司邀請職員參加晚會時的標準用詞已經不是“可攜帶家屬”,而是“可攜帶重要他人”。(注:在中國,2001年出版的《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三版也首次將同性戀剔除)

還有,西方學術界認為:治療一般不能使同性戀者變為正常人。但易教授認為這是不對的,並列舉了他對一個病人的成功疏導。易教授恪守職業道德,對病人的姓名、籍貫、職業等一概細心地隱去,但他無法隱去病狀的細節。正是那些鮮活的細節,使許劍毫不懷疑那個病人是誰。

易教授說,該病人的性取向主要不取決於遺傳因素(其上幾代無同性戀),而無疑與其幼年經曆有關。國外資料上說,在軍營和牢房等性別失調環境中長大的男性容易成為同性戀,該病人幼年就生活在軍營裏,而且其同齡夥伴全是女性,所以他在軍人中備受寵愛,經常被叔叔們撥弄“小雞雞”,說:再過十八年又是一個好兵!該病人自訴說,從那時起他就體味到生殖器被觸弄時的快感,並終生不能自拔。

許劍立時想到了新邑勞改農場那位豪爽陽剛的大胡子陳叔叔。

易教授說,這位病人相當特殊,他從未參加過同性戀團體的活動,所以其性行為沒有任何人為的傳授,純屬無師自通。他喜歡比他小幾歲的同性,因為對這些人他可以扮演比較強勢的角色,這種心理趨向可能源於童年時期對“陽剛叔叔”們的依戀。他從未采用肛交、口交這類同性戀者最慣用的行為,而一般是玩弄性夥伴的生殖器,或在對方身上摩擦自己的生殖器,直到對方或自己射精。

許劍於是回憶起那個農場的夜晚,想起深夜時分仝哥對他和賈小剛幹的勾當。

易教授說,他對這個病人進行了比較成功的疏導,方法是興趣轉移加建立恐懼。他和病人進行了長期的談話,知道他在宦途上比較得意,而且本人有強烈的人仕願望。於是他向病人強調,如果仍堅持同性戀,他會是怎樣一個人生結局。讓病人信服這一點非常容易,因為社會上類似的悲劇太多了,比如某某因對未成年人雞奸被判刑,刑期長達七年。易教授坦率地對病人說,你年輕時的行為,離判刑已隻有半步之遙了,因為性夥伴多是未成年人,性行為也並非自願。易教授說,這位病人其實對法律很通曉--隻有在這兒,他隱約透出了病人的職業--所以,他的當頭棒喝對病人起到了足夠的震懾作用。

易教授對病人說,改變性取向當然非常痛苦,是終生的痛苦。但和上述悲劇相比,那種痛苦至少是可以忍受的。他建議病人努力說服自己,把性興趣轉移到妻子身上。心理疏導的同時又合並小劑量抗精神病藥物治療,氯丙嗪25毫克每日3次口服,頭5天合並氟呱啶嗪5毫克睡前肌注。治療效果令人滿意,一個月後,病人反省說自己這些年的行為不可思議,也非常危險,承諾一定按醫生的囑咐辦。此後,他與妻子有了說得過去的夫妻生活,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病人對年輕男孩的嗜好從那之後完全收斂了,他本人在仕途上一帆風順。

比比仝寧的今天和門老師的悲劇,許劍比較信服易教授的觀點,“以心理疏導加藥物治療同性戀”應該是負責任的做法,而國外對同性戀的過度縱容則未免嘩眾取寵不負責任。不過在多少年後,當許劍得知那個被精心守護的婚姻最終破裂,那時他才歎道:易教授的藥方並不完美啊。

許劍同小曼的私情維持了一年,在這期間沒有引起外界的任何注意。這多半歸功於他當醫生的冷靜。他非常謹慎地安排著和小曼的幽會,比如從不使用廠裏的電話和相熟的出租車。當小曼過於忘情時及時地敲打敲打,幽會後盡量消除可能引起妻子懷疑的物證。小曼非常聽話,她真的愛上許劍了,完全斷絕了同以前幾個情人的關係,一心一意當許劍的第二夫人。

也要怪宋晴的遲鈍。雖然許劍小心地隱藏著行蹤,但一年時間不可能不露出一點兒蛛絲馬跡。宋晴渾然未覺,繼續幸福地照料著爺兒倆。她的幸福感太濃了,讓她沉醉其中,失去了女人應有的警覺。

倒是戈戈看出了爸爸的變化。這小子是個天才,或者說是個福將,大大咧咧憨憨乎乎的,但經常無意間一指點中事情的死穴。一天晚上他喊著:

“爸,這些天你怎麼老有事!你好長時間沒給我講故事了。”

過去他睡覺前許劍常常要給他講一個故事的,已經成了慣例。許劍忙說:“好的好的,今天我沒事,給你講吧。”兒子睡到床上,他講了一個濟公和尚從井裏運大木(做佛殿大梁的巨樹)的故事。戈戈很不滿意,說:“你今天沒用心講,你的心跑哪兒去了。”

講故事時妻子也偎在孩子床頭,他不由得心虛地看看妻子,還好,妻子沒有在意兒子的話,隻是說:“戈戈睡吧,你爸也該休息了。”

這晚許劍和宋晴幹了那事,是他主動的。他怕宋晴也像戈戈那樣說:你這些天怎麼從沒主動?你的心跑哪兒去了?不過幹的時候不大有激情。在經曆了同小曼的歡愛後--她是非常激情的,非常野性,任何動作都願意配合--同宋晴的做愛就顯得太平淡。他隻有仍把她想象成小曼,勁頭兒才會足一些。

事後宋晴仍然非常滿足,摟著丈夫的脖子笑眯眯地看著他。許劍不免內疚,但老實說來,這樣的內疚感也是有額度的,一年下來,內疚感已經被磨平,所剩無幾了。

宋晴是個母性強烈的女人。她體內的雌性荷爾蒙濃度一定遠比別的女人高--許劍又想起張上帝的語錄:雄鼠隻要被注射了雌性荷爾蒙,就會忙不迭地銜草做窩,完全一副好母親的做派。她不僅把母性之愛撒播於家內,還常常延伸到全人類。她最愛看《知音》雜誌上的煽情故事,看到動情處就毫不吝嗇地賠上眼淚。讀到關於悲慘家庭的報道,宋晴就忙忙地寄錢。寄的數額不大,許劍也從不幹涉,一直到她寄給某失學女孩的錢被其父做了賭資(這要感謝記者的追蹤報道),她才不那麼積極了。所以許劍很佩服《知音》的主編,主編大人知道天下有眾多愛心過剩的女人,把刊物的市場定位做得非常準確。

她還曾把母性之愛播撒給她的一個表哥,一個家住山區縣城的、隻在少年時見過幾麵的表哥。話頭得扯遠了,不過這和後邊的事有關聯,不說不行。十四年前,就在他倆結婚半年前,從宋晴老家西川縣紫關鎮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二十六七歲,小分頭,衣著打扮比較土,說話帶著西三縣口音的艮勁兒。長得還算俊秀,人比較內向,舉止帶點娘娘腔;他這個模樣在市區的繁華中滿紮眼的,他也清楚這一點,局促得手腳都沒處放。

客人進屋時,宋晴一臉茫然,對來客沒一點兒印象。等客人用鄉音介紹了名字,宋晴才高興地說:

“是德昌表哥?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熱情地倒茶看座,留飯留宿。可能某些因素起到麻醉作用(兩人才見麵時宋晴的陌生,還有來人的土氣),讓許劍放鬆了對一位年輕雄性應有的忌妒--按說這可是雄性最重要的本能之一啊。他以表妹夫的身份殷勤招待,陪他逛了市裏的名勝,還在白雲酒家宴請了一次。德昌表哥在這兒安安穩穩地住了一個星期,宋晴一有空就陪他聊天,聊老家,老家的山,老家的水,老家的人,聊得興高采烈一往情深,煽得那個局促的男人也健談起來。

這是宋晴母性強烈的又一個表現,就是對故土的眷戀,和對亡母的眷戀。她在紫關鎮隻長到四歲半,之前生母已經去世,埋在家鄉的一個小山包下。宋晴十一歲時曾單獨一人回鄉掃墓,坐長途車去西川,出了汽車站,她沒向任何人打聽,徑直向母親的墓地奔去,就像一隻小狗崽,一路嗅辨著往日的記憶,竟然順利地找到了。很慶幸那時紫關鎮還沒有大興土木,景物還保持著她童年的記憶:一坯圓圓的土丘臥在青青的山坡上,土丘上麵長滿了萋萋青草。墓前一塊很粗糙的石碑,默然對著坡下的江流。宋晴在亡母墳前大哭一場,這才擦幹眼淚,到街上找親戚。

宋晴與許劍相識後,不止一次談起這段經曆。許劍也挺佩服的:她四歲半就離開了家鄉,一個四歲半的女孩,怎麼能保存如此清晰的記憶?隻能說是她的天性使然,換成他肯定記不住的。現在看著宋晴同陌生表哥聊得這樣熱絡,許劍不由想起那句俗語:親勁兒攆著哩。

殊不知後幾天兩人的談話內容已經悄然改變。原來,這位仁兄是奉父母之命來向宋晴求婚的,在老家那兒,姨表通婚仍是天經地義。想想很好笑的,他,或者他的父母,僅僅憑著一點親緣關係,就認定大城市的漂亮姑娘會嫁給他?初來時表哥很自卑,不敢開口,但宋晴發自內心的熱情鼓起了他的勇氣。惱人的是,這一切都瞞著許劍悄悄地進行,直到那人走後很久他還蒙在鼓裏。

宋晴當然不會答應他。但這位娘娘腔的仁兄很癡情,回家後還一封接一封的求愛信。終有一天,一封長長的情書被許劍無意中發現了,連同宋晴尚未發走的回信。回信上說:

德昌表哥:

很感激你的情意,但我已經再三說過,這是不可能的。我和許劍從初中就認識,經過這麼多年,已經心心相印,不可能拆開了。絕不是說你配不上我,也絕不是嫌你土氣,嫌家鄉窮,絕不是的。我雖然隻在家鄉生活四年,但對家鄉的一切都有極深的感情,家鄉的山水,家鄉的親戚,還有我媽的墳墓。在我心目中,家鄉的一切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是我心中保留的一塊聖地。俗話說,這是血脈裏的親勁兒趕著哩。我希望我們永遠是好親戚,好朋友,也希望你和許劍成為好朋友。我倆已商定在半年後結婚,到時候一定給你發請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