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天下大道(3 / 3)

蘇坐忘問:“那女子又怎麼了?”蘇見獨道:“我為了看真切些,不自覺走近了幾步,立即中了瘴氣,枉自修真養性,無濟於事,暈厥過去。醒來之時,卻見那女子坐在我身邊,雙足赤裸,笑道:‘我初下山便遇著老先生,也是巧合。’我看她模樣,依稀似曾認得,卻又想不起,問道:‘你是甚人?你住在這山上?’那女子笑而不答。我起來又問道:‘是你救了我麼?’那女子道:‘你所中瘴毒,我已用哲人不王功給你解了。’”

蘇坐忘問:“哲人不王功?坐忘孤陋了,從未聽過世間有這麼一門武功。”蘇見獨道:“她說是她自創的武功。”蘇坐忘問:“何謂哲人不王?”

蘇見獨道:“為父也這麼問她,那女子道:‘世俗所恃者,力也;哲人所恃者,道也。哲人立於世上,既不能淪為他人的附庸和工具,也不能把他人當作自己的附庸和工具。哲人不應倚仗世俗勢力,若令一家之說獨尊壟斷人心,便算不得哲人不王。’”

蘇坐忘道:“那麼她這個‘哲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哲人’?”

蘇見獨說:“她說她非儒非道,非佛非魔。”蘇坐忘說:“非儒非道,非佛非魔,無所適從,何以成學?”蘇見獨道:“吾兒不亦癡乎?世間萬象,又安止此四端?”蘇坐忘說:“父親說得也是,我隻是很好奇她還能提出什麼新鮮的說法。”

蘇見獨道:“她說她這個‘哲人不王’,是建立在狂性、人道與多元之上的。”蘇坐忘說:“狂性?那便是楚狂接輿一流了,固然也堪稱高士,但要救天下之溺又差得遠了。”蘇見獨道:“她說:‘我所謂的狂性,不是佯狂避世,也不是僅僅憤世嫉俗而已,哲人之狂是一種遨遊古今,窺破虛實,從而自成人格,與天地分庭抗禮的風骨。人生在世,看到的往往是層層表象,隻有以狂人的氣魄去審視和重估一切事物和人,才能使自己不為狹隘時識所困,得以自由。’”

蘇坐忘沉吟道:“那人道又是什麼意思?”蘇見獨道:“據她所說:‘人道者,本於人之道也,過去的學說,往往要求人性讓位於某種預設的目標,而那個目標往往又是虛幻的,我要把這一切拉回來,以人之尊嚴、自由、福祉為第一要義,所有扭曲人性、化人為物、化人為鬼的世俗法則悉應革除。’”

蘇坐忘問:“那多元呢?”蘇見獨說:“那姑娘說:‘數千年來,都是少數人發話,餘人不得不跟隨,豈有不虛偽愚昧之理,即使舊的一套倒台,新的東西又來獨大,威權之本質從未改變,道義之爭,殺人無數,勝則號稱正統,敗則貶為異端,狹隘私利,害人誤己。其實世間道路,哪有讓你一人一家走盡的道理?隻有平等包容、多途並行,方能使世人擺脫禁錮。那些因為別人觀點意向與你不同而挾勢欺之的行徑,最是可笑可恥。’”

蘇坐忘聽罷默然,半晌乃道:“她這些言論,甚是標新立異,玄遠得有點無法無天,父親以為如何?”蘇見獨道:“她過於崇尚人本,張大自性,有違自然,蔽於天人之道,我所不取。但那女子出塵絕俗,有泰山不能壓、滄海不能收之氣概,使人近之生敬。我和她談了三日,她侃侃而談,義形於色,也足見憂世之深。最後,我說:‘你的學說,老夫是絕對不能認同的,隻怕今世之人,也沒有幾個會讚同,隻怕你要大大失望了。’她卻笑道:‘老人家肯坐下來跟我講,便足見世人未盡耳聾。寂寞莫過蒼茫山,還不是有人上來了嗎?’”

蘇坐忘道:“不料世間尚有斯人!父親可問得她名字?”蘇見獨道:“身非吾屬,何況名乎?人世間萍水相逢,如同幻夢,相交以道,道何以名?”蘇坐忘笑道:“是孩兒迂了。父親此番重返中土,咱們先好好聚聚,別的事情且置一旁。”

蘇見獨搖頭道:“為父隱居多年,什麼都看淡了,成敗得失,俱不足論。見你一麵,心願已了,這便去罷。”蘇坐忘愕道:“父親,這——”

蘇見獨仰天一嘯:“苟得逍遙平心事,何論千秋百萬年!穀神不死,玄牝不生,不為事任,與道同體。”口唱道歌,飄然而去。

蘇坐忘忽然墜淚,心道:“父親雖說看得通透,但也未必沒有他的無奈之處。”也唱著道歌去了。

當晚明畫眉獨自一個,前往地牢,守衛稟報道:“四小姐,上次抓到的那個聖音教徒口出狂言,說我等信仰魔鬼,必墮地獄。”明畫眉問:“周雪鮫呢?”守衛道:“她討要紙筆,想寫遺書。”明畫眉道:“不準她寫。她那些手稿找到之後,也一律燒掉。”徑往囚室而去。

囚牢乃銅鐵所鑄,鎖匙在明畫眉身上,任你絕頂高手,關進去先挑斷手筋腳筋,以藥物化去內力,便如待宰羔羊一般,再無反抗餘力。外人要想在真定明家眼皮底下救人,也是難於登天。周雪鮫因武功算不得一流,又怕她在受剮之前熬不住死去,這挑筋之刑便免了。

明畫眉來到牢門前,裏麵問道:“是明家表姐麼?”其聲淡定溫婉。明畫眉開門進去,道:“雪鮫還好麼?”

牢中那女子微微頷首,道:“多謝表姐照顧。”她當年被送到軒轅穀,辛齮墨死後被泰壹宮的人趕了出來,攜帶手稿千辛萬苦回到中土,隱居著書,終因擔憂武林命運,出來規勸明家,一現身即被擒拿。她曆經風霜,又過而立之年,容顏神采頗不及少時,此時麵容稍顯蒼白,卻坐得直直的,不改端秀之風,清雅一如往昔。

明畫眉道:“你表弟後日接任家主,至於你的刑期,提前一日,大後天施刑,沒問題吧?”周雪鮫道:“很好。”明畫眉道:“隻是受刑時不能穿衣服,可難為你了。”周雪鮫道:“那也不算什麼。”

明畫眉微現不豫之色,道:“你好像一點也不怕,難道你不恨我嗎?”周雪鮫說:“阿鮫從小便是這性子。”明畫眉道:“那也是!咱們當初交情還很不錯呢。”

周雪鮫道:“畫眉表姐,你記得小時候我們談論誌向嗎?我說要做史官,你說要做聖人。”明畫眉道:“別高聲!聖人豈是我們做得的?”周雪鮫說:“難道你不信人皆可為堯舜?”明畫眉道:“‘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我等凡夫豈敢希慕?”

周雪鮫哀然道:“表姐,你連承認自己說過的話都不敢了嗎?”明畫眉漠然道:“我沒說過。”周雪鮫道:“好,這事不說。阿鮫想問一句,什麼是仁?”明畫眉道:“仁?你這種異端也配提‘仁’字?”

周雪鮫道:“聖人之道,一言以概之,仁也。聖人體仁,存乎一心。仁者則天明,事地察,無愧於心,無負於天下。不知忠恕者,不可謂仁;不能愛人者,不可謂仁;其身不正者,不可謂仁;言清行濁者,不可謂仁。表姐,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來,你廣羅文字大獄,害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江湖朋友一言有失,便被你舉族株連,你還借口複古,勒令武林習經,盡做門麵工夫,誤人匪淺。如此行徑,也稱得上一個‘仁’字?枉你熟讀十三經,也全不知聖人真意!”

明畫眉道:“我滅絕異端邪說,便是光大聖人之道!我教化得武林井井有條,江湖一片肅穆,人人歸於古道,有何不好!”周雪鮫道:“偌大一個江湖,萬馬齊喑,這種死寂的肅穆,隻是強逼每個人瘋狂而已。”明畫眉道:“死到臨頭,還在大放厥詞。你和楚飛燕、淩一色一樣,都是頑固不化的妖女。”

周雪鮫道:“表姐,你和芍藥公主雖然敵對,但說到底都隻是一類人,隻知執著於自己的信仰,不給他人留半點餘地。任何道路走過了頭,都是你們這樣子。但芍藥公主再偏激,也是真性情,說一不二,而你卻外儒內法,處處掩飾自己內心,活在虛榮之下。至於燕姑娘,她是天心的白月,你隻是凡間一隻工巧的畫眉,她高於你千倍萬倍,你生生世世也比不上她。”

明畫眉冷笑道:“她救你一命,你便把她抬得這麼高,不知羞恥。”周雪鮫說:“表姐,你練成四竅內眼,連厚牆都能透視,甚至還能觀察人的內髒,可是卻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許你是習慣了裝瞎,因此見不慣真正的光明。”

明畫眉道:“我能練成內眼,是明家祖宗庇佑,讓我看清你們這些逆賊的腸肚。我明畫眉總有一日,要把與儒家正統對立的一切統統拔除,重現堯舜之治,使寰宇合德、天下大同!”周雪鮫笑道:“直到現在你還在騙自己,你敢拔除商家麼?外儒內法,王霸術雜之,這些東西早就糾纏不清了。”

明畫眉去後,周雪鮫悵然不語,望著牢門,淌下兩行清淚,心中傷然道:“這人世,還有未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