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天下大道(2 / 3)

明惟厥臉色立變,韓夫人道:“眉兒住口!怎麼對你父親說話的?”明畫眉拍起胸膛道:“父親!我明畫眉為明家、為武林嘔心瀝血,夙夜匪懈,父親竟對我生疑?畫眉這顆心,隻為了儒門至道、祖宗盛德,天地知我,日月可鑒!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親既生疑心,就請立取我首級,昭告天下!”

明惟厥按定座位扶手,一時未語。韓夫人道:“夫君!畫眉是怎樣的孩子,你還不知?她身具無上神功,若要忤逆時,你我也未必是她敵手,然而她可曾在你麵前高聲過一句?你也想想,泰壹魔宮尚未滅絕,餘黨指不定什麼時候便會卷土重來,還有些異域教派,也狼子野心,想染指我神州大地,你若廢了畫眉,憑你我兩把老骨頭,便應付得了麼?”又向明畫眉喝道:“這算什麼?還不快向你父親請罪?”

明畫眉一叩到地,道:“孩子衝撞慈父,自知罪重,不敢仰乞父親寬恕。”韓夫人道:“你的確罪責非小,夫君,便罰她閉門思過三個月,你看如何?”明惟厥揮手道:“彼三月不出,外人焉有不疑之理?罷,今日之事,再也休提。”明畫眉又叩首道:“孩兒晚上再來自縛請罪。”

正說間,顏彌厚來報道:“蘇、僧兩位家主來訪。”明惟厥道:“速請。”又讓人把眾子女叫出來,一齊移步客廳,與蘇坐忘、僧病本相見。蘇見獨一直音訊全無,多半已羽化而去,家主之位不可久懸,蘇坐忘已於數年前就任家主。

當下各分賓主坐定,明畫眉等一旁侍立。蘇坐忘、僧病本道:“‘下武維周,世有哲王’,明夫子傳位於六公子,此明家之高風、武林之盛事也,吾等聞召赴府,叨沾德光。”

明惟厥道:“勞降玉趾,明家上下感激。小兒年幼,尚望二位家主教益。”

蘇坐忘道:“明家之風,山高水長,六公子秉承家學,譽滿江湖,蘇某安敢有教於公子?然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唯明心慎德,開誠布公,方可見信於天下。望公子廣施仁惠,秉正除邪,則武林人心自歸。”僧病本道:“希聖府中,山僧不敢論修齊治平之道,然竊聞先聖之論,三年毋改父母成法,方可謂孝,望公子思之。”明惟厥道:“六兒,拜謝二位家主教誨。”明六公子躬身道:“前輩教益,永銘於心。”蘇、僧二人各自還禮。

明惟厥道:“大兒,二位家主遠至,大典事宜,汝可告之。”明大公子道:“是。二位家主聽稟……”說了諸多事項。蘇坐忘道:“蘇某聞命。然蘇某僭問一句,大典掌禮是誰?”明惟厥道:“擬請家叔祖掌禮。”他這個叔祖是他曾祖最小的兒子,尚在人世,已過百歲,明家現下輩分以他最高。蘇坐忘道:“恕蘇某直言,明老先生年事已高,倘有差失,有傷大禮,何不請明四小姐掌禮?”明惟厥道:“她是女子,又是後輩,如何輪得到她?不合禮製。”

蘇坐忘點頭道:“原來不合禮製,蘇某問差了。那麼這幾年來,四小姐所作所為,想必是合禮製的了。”

他此言一出,明家眾人一時均微微色變。明惟厥屏退部屬,道:“蘇先生何出此言?”

蘇坐忘歎了口氣,道:“明夫子、韓夫人,那蘇某就直說了。中土武林由四大世家共治,三教並立,外儒內法,維持這千秋大局,費了祖宗曆代多少心血精神。然而四小姐近年的做法,越來越偏向商家,長此以往,必露痕跡,對四大世家均大是不利。”

韓夫人道:“先生這麼說,是怪我兒刑法太峻了麼?我兒剪除異端,乃奉我夫之命,何失之有?”蘇坐忘道:“商家主,你又何須遮掩?沒有你的扶持,四小姐如何做得這許多事出來,又如何練得成內眼與外儒內法功?”韓夫人笑道:“我兒天生殘疾,練內眼來看看世界,卻怎麼也幹礙了蘇家主?至於外儒內法功,可是要明、商兩家高手同使的,她一人怎能練成?”

蘇坐忘說:“明四小姐短短數年之間,武功到了這等地步,她是女子,練不了內聖外王功,若無外儒內法功在身,安能如此?練一竅內眼得三十年,她才多大年紀,若無外儒內法功,怎能練得這麼快?”

韓夫人道:“那是我兒聰明勤勉,精誠所至,世上本無難事,蘇先生號‘齊同物我’,這點都看不破麼?”

蘇坐忘道:“商家主,冬寒夏熱,冷暖自知,有些事心知肚明,何必蘇某挑破!中土武林若無外儒內法功,難與泰壹宮抗衡,但這功夫又要兩人同使,便有被人各個擊破之危,因此你們一直在鑽研一人獨使之法門,又恐練壞了兒子,便拿女兒來試驗。四小姐也當真堅毅,竟讓她衝破玄關,練成了王霸二氣。這是你們為武林大計考慮,無可訾議,但這幾年來,四小姐一味霸道,所為極多不妥。四大世家共治,乃中土武林不易根基,凡事還是勿越雷池的好。”近年來明畫眉一心事功,已把手插入道家門派裏來,蘇坐忘實在忍無可忍,終於發作。

明畫眉道:“畫眉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明家道統。”蘇坐忘道:“明家有明家的道統,蘇、僧二家有蘇、僧二家的門牆。”韓夫人道:“聖王治天下,何曾有釋老?”

僧病本合十道:“阿彌陀佛!按這說來,商韓法術,更是聖王所要棄絕的了。”

明惟厥重重咳了一聲,道:“明某舊疾發作,今日之會暫罷,拙荊小女言語冒瀆,二位休怪,四大世家永世盟好,共掌武林,推心置腹,不必疑慮。”蘇坐忘道:“蘇某閑雲野鶴,倒無掛礙,韓夫人、四小姐,你們好自斟酌!”僧病本道:“諸善常作,諸惡勿生,與人方便,世間善知識。山僧告退了。”明惟厥率眾送出府外。

離開希聖府後,蘇坐忘道:“大師,依你之見……”僧病本淡然道:“萬法從心生,善惡由心作,山僧一世參禪,參來參去,還是這句話。世間萬象,都在輪回之中,各自修持罷。”蘇坐忘道:“可是人生在世,很多時候還是坐忘不了的。”又低聲道:“大師,休怪蘇某直說,當年大師身中‘龍虎鬥’奇毒,凶手查出了麼?”僧病本笑道:“種得業因,便有業果,業力之大,尚在龍力、神通力之上,三千世界,茫茫欲海,誰是凶手,誰又不是凶手?豈不聞‘煩惱是菩提’,一切隨緣,看結局罷。”

蘇坐忘苦笑一聲:“那蘇某也隻好‘體盡無窮,而遊無朕’了。”道別而去。

蘇坐忘心事難釋,正行間,忽聞人喚“我兒”,回頭一看,驚出淚來,卻見一個鶴形仙骨的老者,不是父親蘇見獨是誰?父子倆多年未見,蘇坐忘本以為父親年事已高,多年未曾來信,早已羽化而去,此間相逢,恍如隔世。兩個白發老頭相擁,眼淚縱橫。

蘇坐忘道:“本道要與父親天上相見,父親既棄絕凡塵,為何複回中土?”蘇見獨說:“仙道縹緲,人非草木,苟能真看通透,成不成仙又何足論!雖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但這個江湖照樣有江湖的法則,欲相忘亦難矣!吾本無爭,世使吾爭,雖欲不爭,亦不得不爭。以南華真人境界之高,沒飯吃時也得央人借粟。天地尚缺,人安得全?逍遙無朕,說到底也隻是一種情懷而已。”

蘇坐忘點頭道:“父親說得是,坐忘近年也深有感觸。兒子有時竊思,萬古以來,未必真有真人、真有高士。巢父掛瓢、許由洗耳,誰見之,誰傳之?若巢、許自掛自洗而使人見之傳之,那他們又與俗人何異?無非世人處羅網之中,無計自脫,乃虛造一二古人故事,寄情發臆,何必真有其人、何必真有其事乎?一部《道藏》,說到底不過‘順其自然’四字,知之易,行之難,現在這個江湖、這個世態,深教坐忘寒心。”

蘇見獨眺望天際,良久道:“有一個人,也許稱得上真人高士。”蘇見獨雖是清虛允淡的修道之人,然平生極少推可,蘇坐忘從小到老也沒聽過父親以“真人高士”四字許當世之人,不禁肅然起敬道:“坐忘鬥膽求問這位前輩大名。”

蘇見獨說:“你過來。”父子二人來到無人處,蘇見獨問:“你去過蒼茫山麼?”蘇坐忘說:“蒼茫山?那山根本沒人進得去。”蘇見獨道:“為父年初去了一趟。”蘇坐忘問:“父親竟去了?不知山上可有什麼?”

蘇見獨道:“為父哪裏進得去?離山根尚遠,便被千裏瘴氣逼住,哪能進得一步?舉頭一望,不見星鬥,不辨晝夜,如墜虛空,困於無物,雖有神智,不能自明,雖有達道,不能自用,思平生之狹淺,汗流浹背;歎人世之可哀,淚橫披麵。如至天地窮根處,正是無可奈何時。正望洋興歎間,天地間陡生一道異色,卻見一輪白月,不知是從天上還是山上飄將下來。”

蘇坐忘奇道:“白月?”蘇見獨道:“遠看是白月,來到山下,卻是一個白月融成的女子,對我笑道:‘老先生打哪裏來?’似人似月,亦人亦月,月無其倩,人無其潔。我平生所睹、書傳所見,竟無一人能與之相仿。她所立之處,瘴氣也為之辟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