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已過,江湖俠骨更無多,風雲往事盡付替興樓春秋筆下。前輩高人衰老凋謝,少年子弟漸領風騷,武林中的循環仍在延續。無名的墳塋埋葬了哲士的英靈,喧囂的大眾在禮拜泥神木偶。大江東去,舉世隨波,某些人操縱世道,冥冥中某些看不見的東西又操縱著某些人。
這天正是清明,林蔭道上,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跨一匹黑衛,走在落日的殘暉中。來到一座並不起眼的孤墳前,那女子滾鞍下驢,對墳頭拜了三拜。
那墓碑上刻道:“玄海居士莊公道甲之墓。”
繼梁汝山遭首輔張處順迫害,於武昌被殺之後,莊道甲於數年前被官府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之罪名逮捕,於獄中自殺,其著作被禁毀。
那女子手撫墓碑,道:“莊先生這麼好的人,被朝廷害了,燕姐姐又被武林迫害,不知所蹤,這世道真是姓狗的。”
這女子便是朱鐵兒了。莊道甲入獄時,她曾千裏馳救,已來不及。
朱鐵兒又拜了三拜,起身道:“莊先生,我明年再來看你。”
她上驢行不多遠,忽地路邊長草晃動,傳來喧鬧爭吵之聲。循聲尋去,卻見兩夥江湖漢子,各持兵刃,正要廝殺。左邊那群中一個刀疤臉老者道:“吞象幫,你們這些亂臣賊子、烏龜王八蛋,你們今日死也!老夫查到,你們賊膽包天,竟敢公然詆毀先聖,說孔聖人是喪家狗,老夫上稟明四小姐,將爾等豁口截舌、碾作泥塵!”
右邊為首的藍衣大漢怒道:“我呸!你們羊頭派都是不識字的豬嗎?書上有人說孔聖人是喪家狗,又不是老子說的,關你老子我屁事?”刀疤臉道:“便是別人說的,你怎麼不舉報?”藍衣大漢道:“你奶奶的,老子又不知他住哪,怎麼舉報?倒是你們羊頭派不好好習經,賄賂考官蒙混過關。”
朱鐵兒聽得撲哧一笑。原來明畫眉近年武功突飛猛進,已成了中土武林第一號高手。她父親明惟厥年老不甚治事,明畫眉大權在握,大舉肅除異端,許多武林人物因為言行有失,被她嚴懲重處,乃至舉派株連。她還大興禮樂,訓令各門各派學習十三經,還要定期考試,一考不過則再考,再考不過則三考,三考不過則視為蔑視聖人之道,嚴懲不貸。一時間武林中人人讀經,有的門派實在弄不過來,隻好賄賂試官,或將舉人秀才綁來代考,眾人忙於應付考試,又要提防仇人舉報自己,竟連江湖爭鬥都少了很多。這也被視為明畫眉一大功勞。
兩夥漢子發現朱鐵兒,都霍然大怒:“你這婆娘,我等都是儒學之士,你竟敢嘲笑儒學之士,嘲笑儒學之士便是侮慢聖人,侮慢聖人便罪該萬死。”“快抓住她,綁送真定,明四小姐、顏彌厚先生必重重有賞。”竟不互罵了,將朱鐵兒圍住。
朱鐵兒道:“好不講理的東西!”躍下驢來,掣出腰間軟劍,迎了上去。一個壯漢手舞鐵鐧,來取朱鐵兒,可是近來《禮記》、《爾雅》讀得多了,武功荒廢,腳步虛浮,被朱鐵兒一腳掃去,死豬般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朱鐵兒大笑:“這不是狗吃屎嗎?”餘人更怒,亂攻而上,拳腳兵刃四麵遞至。朱鐵兒抵擋不住,拔腿便走。
兩夥漢子緊追不舍,忽然後麵來人叫道:“吞象幫、羊頭派,還在此糾纏做甚?顏彌厚先生有令,你們快快去與群雄會合,同去應對西方聖音教黨。”眾人一驚,連忙跟去,也不顧朱鐵兒了。
朱鐵兒鬆了口氣,啐道:“真是一群瘋子!”又想:“前些天聽人說,現在出了個什麼西方聖音教,信仰什麼大天帝神的,都是番人,古古怪怪,教人念經信神,還說中國人祭拜祖先是崇拜異教神靈,明家對此非常不滿。以前有泰壹宮,現在又出了個聖音教,風一場雨一陣的,總之有得忙了。”
朱鐵兒也不多想,上驢欲去,忽聞草叢中有人大笑,一個青年從長草深處鯉躍而出,拱手道:“朱姑娘,你好哇!”卻見他一身富家子弟打扮,長相甚是文秀,手拈一把鐵扇子,看那扇子製式,便知其中多半藏有暗器。
朱鐵兒是貧苦出身,對富人素無好感,見他喊出自己姓氏,而麵相又生得很,有些懷疑,問:“你是誰?為何窺我?”那青年輕搖鐵扇,嘻嘻一笑,道:“朱姑娘,你和白月天霜是舊相識麼?”朱鐵兒一怔,道:“是又怎地?你是明畫眉派來的走狗嗎?姑娘不怕你!”她從對方身法來看,武功多半在己之上,不敢掉以輕心。
那青年道:“你好大膽!楚飛燕是魔宮妖女、異端逆賊,你怎敢跟她同流合汙?”朱鐵兒勃然怒道:“我呸!我燕姐姐是大英雄、大俠士、大好人,你們這些家夥給她拾屐也不配。”
那青年冷笑道:“你為她辯護,若教明四小姐知道,任你銅皮鐵骨,也立時碎為粉末,渣也不留!”朱鐵兒道:“她明畫眉又怎地?總不成生吞了我!偌大一個世界,我不信她便能一手遮天!你想拿我去請功,我便與你拚個死活!”
青年道:“你說楚飛燕這等英雄俠義,她做過什麼奢遮之事,教你恁地見重?”朱鐵兒道:“她獨闖釣魚城、大破全威門,誅殺害人蟲狗眼神君,哪個不知?”青年問:“她殺狗眼神君,是自己一個人去的還是和別人一起去的?”朱鐵兒道:“聽說有姓孫的祖孫兩個與她同行,怎麼了?”
那青年哈哈大笑,拱手道:“在下孫敬祖,當年與先祖考助白月天霜血戰毅嚴堂,記憶猶新!”原來他便是當年的毛頭小子孫爺爺,孫外公幾年前歿了,那老猿悲傷過度,一並去了。孫爺爺經此一事,方知人生苦短,世事無常,乃改行就學,他小時候髒字不離嘴,如今卻文質彬彬,再無半句汙言穢語。
朱鐵兒詳加詢問,方信其言,才笑道:“原來是孫兄弟。可有我燕姐姐消息麼?”孫敬祖搖頭。朱鐵兒歎了口氣,道:“但願老天保佑燕姐姐平安多壽。”
兩人結伴而行,說起江湖傳聞。孫敬祖道:“明惟厥年老,決意隱退,讓位於明六公子,數日後便召開武林大會了。”朱鐵兒道:“我也聽說,但明六公子年紀輕輕,論才論力,都遠遠不及他姐姐明畫眉,明畫眉為何不接任家主呢?”孫敬祖道:“明家男尊女卑,明四小姐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由她繼承道統。再說,明家講究宗法,明大公子、明二公子都是庶出,明三公子本來深孚眾望,卻被淩一色殺了,明四、明五都是女兒,也隻有明六公子合適。但說句實話,即使明六公子當了家主,還是要仰賴他姐姐。”
朱鐵兒說:“明畫眉這麼霸道,就沒人管得了她?”孫敬祖道:“明四小姐的武功,要和離恨天、白結縭比,那還遠遠及不上,但放在近幾十年來看,還真未必有勝過她的。本來就沒人敢得罪明家,何況她還有這種本事。”朱鐵兒道:“我看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把江湖搞得烏煙瘴氣。”
孫敬祖道:“總之這個江湖,是快要玩完了,好壞善惡,做一鑊熟。倒吧倒吧,倒了也好!”朱鐵兒道:“隻是倒下去時,難免要傷及無辜。”兩人這般說著,不知不覺前路已黑,荒郊寂靜,唯有上空一片星鬥。
河北真定希聖府中,“善始善終”明惟厥召集子女,教導他們同心同德,善輔六弟。明畫眉等拜受教誨。既畢,諸子告退,明惟厥道:“四兒,你留下。”明畫眉忙又跪下道:“父親還有什麼教誨?”
明惟厥道:“四兒,為父老矣,力不從心,六兒德行無虧,才力未達,以汝之見,真堪大任否?”明畫眉道:“六弟誠質敦厚,好學崇古,必能光耀吾族。孩兒亦當竭誠輔佐。”
明惟厥道:“四兒,汝若身為男子,此位非汝莫屬。”明畫眉惶恐道:“天地有尊卑、男女有常序,名不正則言不順,孩兒若敢逾矩,難逃史筆之誅。”明惟厥點頭道:“善。有女如斯,老夫甚慰。”
一旁的韓夫人笑道:“夫君莫嚇壞了孩子。畫眉啊,那個人,你打算怎生處置?”明畫眉道:“孩兒愚鈍,不知母親問的是哪一個人。”
韓夫人道:“當然是你表妹雪鮫了。”明畫眉道:“原來母親問的是她。她當年犯下十大罪行,逃匿未獲,既已就擒,異端賊子,自當淩遲。武林大會之後,擇地行刑。”
明惟厥咳了一聲,道:“刑不上大夫,彼太史周家之女,不必露布,又值汝六弟接任家主,刑法從寬,賜彼自盡足矣。”
明畫眉道:“不用重刑,何以服人心?父親素惡異端,憐憫安能施於逆賊?畫眉不敢奉命。”明惟厥道:“汝不從父言,置忠孝於何地?”
明畫眉微微昂首道:“父親維護姓周的,是不是因她跟父親講的那番話?她外逃那麼多年,一回到中土,便來直闖希聖府,說任憑千刀萬剮,請求父親收回我的權力,不然中土武林有顛覆之危,父親難道心動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