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夫人立起之後,神色微有些尷尬,嚴聲道:“那女人,你和孤眠白結縭是什麼關係?”
白結縭下落不明,至今尚是武林中一樁極大謎案,雖然親曆她統治武林時期之人均已作古,但後人追思其威勢,猶有不寒而栗、幸不與之同世而生之感。一經提起,各人心中疑雲又現,心道這種人不要教我碰上才好。山上火猶未息,四下裏盡是焦灼氣味,殺人放火之事對江湖豪傑而言毫不新鮮,但不知為何,眾人聞著這股氣味,隻覺得好不氣悶。
楚飛燕傲然而立,閉目不答。忽聞人群中一聲驚呼,似乎又發生了什麼極其詭異可怕之事。又聞得明惟厥道:“來者何人?”睜眼一看,卻見雙雙眼睛齊齊望往一個方向,臉上盡是驚懼詫訝之色。
隻見一艘海船主桅頂上,高高立著一個身影,天色正由黑轉黃,朦朧月色隱隱照在其身上,卻散發出詭異的紅光,原來那人擎著一隻偌大的燈籠,正在閃閃爍爍。那艘正是明惟厥的座船,桅杆極高,卻不知那人是何時上去的。
明畫眉吩咐:“火銃、弓弩預備。”那桅杆離地麵甚遠,不易瞄準,但亂銃亂弩放將過去,總有能中的。眾人正要動手,那身影卻擎著燈籠,如流星一般,從桅頂斜斜地飛將下來。飛到半途,卻將燈籠一拋,空中飛步,竟如降階下梯一般。中土武人見狀,隻嚇得六神出竅,實在無法相信雙眼所見,一時間拿弓的臂震,持銃的手抖,腳軟的隻唬得幾乎倒地,更無一弩一銃放得出來。那大紅燈籠落入海裏,卻如一塊千斤巨石,激得海水狂濺,立在岸邊的不少人都濕了一身。
明惟厥、韓夫人、蘇坐忘、僧病本盡皆色變,一齊迎上。那身影雙足點地,立時一聲斷喝,聲音倒也不高,卻蘊含著凡人無法測度之內勁,明、商、蘇、僧四人如風擺芭蕉,身軀亂晃,倒騰騰退出數步,勉力立住。再看餘人,早已人仰馬翻。
明惟厥臉色蒼白至極,道:“你……你是白結縭!”
楚飛燕翻起身來,卻見人群中立著一個蛾眉鳳目的女子,身穿白袍,眼神深湛,一頭長發飄在腦後,正是在天荒地老泉邊所遇的神秘女人。楚飛燕也難以置信,竟如身處幻境一般。
白袍女子冷冷一笑,一指平平點出,一聲巨響,明惟厥座船的船首炮轟然震碎。
中土武人見之,心如死灰。明惟厥歎道:“無怪乎我三大世家先輩前賢,見了白結縭的武功後,連一戰都不敢。此即孤眠白氏之‘人生萬欲指’乎?果然深不可測。既然孤眠白結縭尚在人世,吾輩再做什麼也是徒然無功的了。”
白袍女子冷笑不語。明畫眉卻開口道:“姓白的,我明四很好奇,你的‘人生萬欲指’這等威力,還敵不過離恨天麼?那個老魔頭,便有這麼厲害?”
白袍女子道:“血海獨狂功,乾坤無敵手,我的確還遠遠及不上他的境界。要是泰壹宮的後代子孫真能學到他的本事,你們便有再多的火銃大炮,武功再高十幾二十倍,也早已灰飛煙滅了。”
明畫眉咬牙道:“他武功再高,還不是死人一個?這狂徒匹夫,根本就看不起我們。”
白袍女子道:“他本來就看不起你們。我已一百三十一年沒殺過人了,不想老來破例,此乃離恨天撒骨之所,你們留下白月天霜刀,給我滾回中土去!”
中土武人麵麵相覷,不敢動彈。白袍女子作色道:“要我下殺手麼?”中土武人如逢大赦,哪敢囉嗦,爭先恐後,急急上船起錨,都走得幹幹淨淨。明畫眉把霜刀擲入土中,不發一語,含怒而去。
楚飛燕獨自將寂滅天、淩滅鼎、淩冷玉的屍身安放好,回身看著那白袍女子道:“你不是白結縭。請你告訴我,你是誰?”
白袍女子淡視著她,不置可否,道:“你見過白結縭麼?你怎麼又知道我不是?”
楚飛燕道:“上次你我見麵之時,我便這麼覺得。現在更加肯定。你若是孤眠白結縭,會讓這些中土人活著離開麼?再說,你從來也沒親口承認過你是白結縭吧?”
白袍女子道:“你要真相麼?跟我來罷。”
楚飛燕又向寂滅天望去,見義兄容色毅然,似猶有不平不甘之意,心中痛極,想:“一色沒了,大哥也沒了,我的路也到了盡頭。”她決意知道真相之後,便自行了斷,以履同生共死之諾。但心底殘存希望尚未全熄,又探了探寂滅天、淩滅鼎、淩冷玉三人氣息,確已人亡氣絕。
白袍女子一旁等著,也不管她。楚飛燕拾了霜刀,茫然起身,點了個火把,想按泰壹宮習俗將他們遺體燒化,但雙手直抖,始終下不去手,心道:“島上也許還有泰壹宮的人,讓他們來處理也罷。”大叫一聲,將火把拋入海中,道:“一色、大哥,阿燕很快便來陪你們。”淚盡無可再灑,一抱拳,回身毅然道:“去哪裏?”
白袍女子向山上望去,一場大火將山中草木燒得七零八落,好不蕭然。白袍女子幽幽道:“北海滄溟飛冷月,關山鐵日掃雲樓。驚風吹冷英雄血,再恨人間二百秋!此乃狂人離恨天撒骨之地也。他生前英雄蓋世、傲睥八極,視寰宇有如無物,數千年來的人物,更無一個進得他眼裏。可是你知不知道,離恨天也有他放不下的東西?”
楚飛燕想:“無論什麼聖賢英傑,都會有放不下的事物,完全無欲無求隻是騙人話罷了。但像離恨天大君那樣的人,我一時還真想不出他還放不下什麼、恐懼什麼。”那白袍女子冷眼看著她,麵有嘲色。楚飛燕覺得她似有深意,收斂心神,沉思半晌,道:“是恨,是對世俗的恨。這種恨,使他成為魔道的創始人,成為離恨天大君。”又想:“這種恨竟一直傳承了一百三十一年,泰壹宮走到今日這個局麵,可說是由恨而生,也由恨而亂、由恨而折。”想到之前種種慘變,大生不堪回首之慨。
白袍女子臉上微現認可之色,抓住楚飛燕手臂,拉著她步入大洋之中。
兩人坐上那白袍女子來時所擎的大紅燈籠,那燈籠也不知是什麼材料所製,入水不沉不濕,如同一葉浮舟漂在海麵上。白袍女子問:“如果你創立了一個學派,你是否希望後人背叛你的法則和學說?”
楚飛燕與寂滅天論道之時,也探討過類似問題,道:“我還沒有那本事,就個人意願而言,當然不大樂意,但後世之事誰管得了,再說後人之學超越前人也不足為奇,如果背叛可以帶來超越的話,也未嚐不可。”
白袍女子冷冷一笑,道:“你這樣說,隻是你還沒有達到那個地步。其實智慧越高,成就越大的人,往往越是堅執,立道立說是世間最難之事,哲人是世間最寂寞之人,做著最難之事,過著最寂寞的生活,非有最堅忍雄毅之性情不可,這種性情使他們可以超越時代很多,也使他們更加堅執於自己所創立的道,就算他們自己的生命,也沒有那個東西重要。離恨天可以蔑視俗世的一切,世人所有的非難都被他踩在腳下,但是如果他的魔道後繼無人,那便是死不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