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哲人之局(3 / 3)

白袍女子道:“因為我老了,我已經活了一百三十多年,我的日子也差不多了。我需要一個傳人,繼續在幕後守護魔道。”

楚飛燕道:“所以你就選中了我?簡直荒謬!你說身懷恨海重生大法便會恨世,我怎麼不恨世?”

白袍女子道:“這個我也真不知道了,也許父親也有失算的時候,也許你這人非同一般。或許是你接受了寂滅天的救世學說,消解了大法的作用。”

楚飛燕道:“比我武功高、更忠於魔道的人盡有,你為什麼偏偏選中我?”白袍女子道:“我的武功是母親教的,到如今我一百三十幾歲了,還是沒練到母親當年的地步,更比不了父親。你能練成除父親外無人能練的維鬥神功,足見天資之高,我以為你能夠代替我把這件事做好。”

楚飛燕勃然怒道:“那你便不征求我的意見?你又怎麼知道我是怎樣的人,要走怎樣的路?我的人生不需要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東西來主宰!你有什麼資格來支配我?再怎麼高尚的理由,也不能把你的意誌橫加在他人之上,活人的自由比死者的教旨重要千倍萬倍!你們曾經是反成法的狂人,現在你們是製造成法的獨夫!犧牲後輩,見死不救,為維護教旨不擇手段,就是自私殘忍!我心目中的泰壹宮,是個沒有爾虞我詐的狂士之鄉,不受世俗法則拘束。你們把維護教旨看得過重,反而使魔道走向了它的反麵。離恨天大君很了不起,但這件事,他完全做錯了!故步自封的學派隻會日益沉淪。泰壹宮真是墮落了!我痛恨這樣的東西,你們也許掀翻了舊的天地,卻讓更新的人沒有未來!”

白袍女子麵無表情地聽著,不發一語。楚飛燕繼續指著她罵道:“你活了一百三十多歲,為什麼不做點別的事?一生馭於一個空頭賭約,你也不覺得可悲可憐?”

白袍女子道:“你說夠了沒?”楚飛燕聲音已經沙啞,還在叫道:“我沒罵夠!你——”一口氣運不上來,一陣劇咳。白袍女子冷笑道:“年輕人不識世事,隻會衝動。幾句漂亮話,哪個不會說了?你根本還沒受過真正的考驗,你說的這些還空泛得很。你若真想教我心服,有能耐的話,你上一次蒼茫山。”

楚飛燕道:“蒼茫山?”

白袍女子眼望遠方,道:“未識世情險,何以立蒼茫?破得人心瘴,方係哲人王。你有本事,活著上山,活著下來,也創立一家之道,那時再來與我父親叫板。”

楚飛燕默然。白袍女子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活了這麼多年,一生的責任已經盡了,很快便要去見母親和父親了,你看上去很自信,那你自己看著辦罷。”雙目一閉,再不言語。

天色大白,浮雲千形,大洋深處平靜一如既往,似乎已忘了昨日種種心驚肉戰。白袍女子坐在燈籠上,腦袋低垂,楚飛燕感到奇怪,推了她一把,應手而倒,竟已身亡。

楚飛燕黯然難語,把她屍身放入海中,胸中百味雜陳,一時也不知是悲、是苦、是愁、是悵,好像一夜之間過了兩三百年。要想收拾心緒,卻不知從何做起,茫茫然漂於海上,權當自己是個死人,不問將流於何處。

忽然一道巨浪衝來,將她全身上下淋了個通透。楚飛燕一個激靈,想起與一色她們駕鯨泛海的時光,義妹中銃墜海的情景從腦際浮過,不忍複憶,雙眼一直,叫道:“一色!”從手中掣出霜刀來,看也不看,便往自己頸中一勒。不料這一勒之後,隻是後仰跌倒,腦袋仍在脖子之上,原來她心神大亂,竟連刀背刀刃都分不清。頸上倒多了一道紅痕。

霜刀神光射入她雙瞳之中,似含冷笑,楚飛燕通體生寒,竟出了一身冷汗。猛地想到:“我這一死容易,隻是大哥的誌向再也無人繼承了。”不由得猶豫起來。又想:“雪鮫和大哥都要我當哲人,隻有哲人才稱得上俠之至者,我的道路真的找到了嗎?白月天霜,哲人之刀,鑄造它的哲人離恨天大君何等高視闊步,世俗的險毒困不住他,但自身的極端固執又成了他的死結。每個人生於世上,其實都很悲涼可笑,七尺身軀,便是囚籠,茫茫天地,棺材一具,誰也無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人這種東西,最終還是為人所製。沒有每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覺醒,便談不上救世,可是怎樣才算得上是覺醒?是回歸真我,還是歸於什麼別的東西?這標準太模糊了,模糊的東西很容易導向虛偽。”

她抬頭仰望雲天,心道:“人看天,不知天怎麼看人?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是否就真的存在?陽光有照不到的地方,肉眼看不到背後,人之為物真的很狹隘。世人最大的悲劇,還不是權力與利欲,而是擁有的視角太窄。人的問題要回歸人本身,但不是大而化之的、名義上的人,也不是某種理想的、預設的人,亦不是某一家一派、一時一地的人,而是活在積累而成的世界中的每一個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人。”

想到這裏,她似乎發現了什麼,似乎又進入了那個奇怪的夢境。

在那個夢裏,她立於蒼茫山下,手接日月星辰。她似乎聽到了千百年來屈死靈魂的呼號,那聲音從天地的夾縫中傳來。她感覺到一股力量正在海底湧動,想要破殼而出,又被無情的血海重重壓下。

她又看到了蒼茫山,那座無人敢去的山,據說把它踏在腳下,便能看清整個世界:古與今、人與鬼、理智與荒誕,還有那世運末穹的終極圖景。

一個聲音在空中響起:“或曰世間本無道,人履而成道,或曰世間本有道,人履而無道,或曰世間雖有道,然無人履之,或曰世間雖有履道人,然彼人無心肝耳。汝其履道之人乎?”言語中似含嘲意。

楚飛燕昂然道:“如果讓我選,我會一點也不謙卑地一直走到地底下去,如果不讓我選,我照樣也會這麼做。”

那聲音冷笑著,消失於無名之中。

楚飛燕緩緩把霜刀收入鞘中,她知道自己還不能死,她還有事情要做,為情義為承諾而死固然幸福,但在找到答案前她必須痛苦地活著。她尚懷一線希望,奮力向孤墳島的方向遊去,呼喊著淩一色的名字,盼望她死裏逃生,已經掙紮上岸,正在等著自己。然而水天茫茫,孤島寂寂,更無淩一色蹤影。

楚飛燕獨自一個,仰臥在萬頃碧滔之上,極目長空,稍稍冷靜下來,心中隻剩下一個方向——蒼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