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嶽陽論世(1 / 3)

楚飛燕一夢醒來,回憶夢中情景,托腮自言道:“好生奇怪!”笑了笑,也不多想。

她本打算回到中土,便到泉州找船出海,再與淩一色會合,不料途中被中土武林人馬截住,殺翻數十人脫身,來到泉州,又值官家海禁,諸船不能出海,中土武林人馬又追得緊,隻得又折返向西。她有無堅不摧的霜刀、罕絕當世的輕功、神幻莫測的刀法,在中土除了三大世家的前輩宗師外,誰也奈何她不得。她穿州過府,去向不定,如此周旋了兩三個月,也不曾吃了什麼虧。

這天是五月廿九,楚飛燕來到嶽陽地界,嶽陽乃文人雅士萃集之地,文教殷盛,楚飛燕來不久,便聽人說嶽陽樓上名士聚會,熱鬧非凡。楚飛燕想:“今世讀書人虛有其表的多,有心肝的極少,名士名士,哪有這麼多名士了?”忽然想起去年會過的莊道甲先生,想:“要像他那樣,才算讀書人中的好漢。”又想:“我早就聽人說這座古樓如何有名法,反正順路,去看看也好。”

來到那裏,登樓一看,雖說不是浪得虛名,但也沒想象中那麼雄偉壯觀,心道:“自古文人多大話,果然不假。”待見到那蜚聲天下的《嶽陽樓記》古刻,讀了一會,笑道:“這個人文筆是好的,誌向也不小,但也迂腐不通,他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但他又沒指出世人憂樂的根源,光有與天下同憂樂之心,亦不過與時潮亦步亦趨,又有什麼用?講了等於沒講,大炮打天空,響是響了,又能怎地?”

忽聞身後一個聲音喝彩道:“講得好!”楚飛燕回頭一望,隻見一位頭纏黑蟒抹額的中年男子,倚欄而坐,劍眉入鬢,目光深邃,既有英雄之氣,又有狂士之風,對之印象甚好,遂笑道:“我隻是隨口一說,不料被兄台聽去。”

那男子道:“姑娘說範希文不懂世人憂樂之源,那我鬥膽請教,世人為何而憂,為何而樂?世人之憂,以何為大?世人之樂,以何為先?”

楚飛燕被他一問,一句也答不上來。那男子又問:“如欲救世,當行何法?當立何道?當興何物?當廢何物?當用何人?當退何人?”楚飛燕更是語塞,隻得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有高見嗎?”

那男子微微一笑,指著那古刻道:“範希文這個人嘛,史書上說他‘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風節,自仲淹倡之’,在士大夫之中也算號人物了。但他推行慶曆新政,也不過勞碌一場而已。儒家推崇三皇五帝、先王之治,不過是一種借古自高的偶像崇拜而已,伏羲黃帝未必是真人,堯舜禹的時代也不過是初脫野蠻,諸事未興,人口尚不及今之一大邑,有什麼值得效法?孔丘小兒奔走天下,一事無成,譬如喪家之犬,倒教出一班日夜發帝王師夢的徒子徒孫,其實帝王家不過利用他的學說來愚弄大眾,哪會真心為世人著想了?靠士大夫來救世,不過是一群自陷泥潭之人,想拉別人出去,結果雙雙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旁邊的人聽他大議千古是非,怕惹禍上身,紛紛色變而走。楚飛燕卻越聽越佩服,道:“你再說,你再說。”

男子問:“姑娘,你看中土皇帝如何?”楚飛燕說:“狗賊而已。”男子說:“準確說是民賊。如果換個皇帝,換個朝代呢?”楚飛燕說:“一丘之貉,狗改不了吃屎。狗皇帝有什麼本事,憑什麼要別人給他當奴才,他和我對打試試?我打他一千個。”

男子笑道:“那如果你當皇帝呢?”楚飛燕愕道:“我?我不想當,也不會當。”男子問:“如果硬要你當,你怎麼治理天下?”楚飛燕想了想,說:“非要我當,我便把壞人都抓起來,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任命好人做大官,那就行了吧?”

男子搖頭道:“那還是政出私門。你要殺誰便殺誰,要用誰便用誰,又和現在的獨夫民賊有什麼區別?舉天下以奉一人,公平何在?中土人數千年來受了無窮之苦,治世僅得果腹,做個安穩奴才,一到亂世,流血萬裏,積屍如山,龍庭天子換名姓,興亡依舊苦蒼生!夫天下之大害,莫甚於君權,君權獨尊則政出私門,政出私門則不公,不公則亂,這問題不解決,望天、望地、望菩薩、望明君、望清官、望俠客,又有什麼用了?中土百姓披了千百年枷鎖,不思改變,反給那些君君臣臣的謬陋之說做幫凶,與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有什麼區別?要改變這個世道,首先就要廢除君權,不能再有皇帝。”

楚飛燕用心聽著,見他義形於色,其痛心疾首之久可想而知,不由得衷心感佩道:“說得有理。但沒了皇帝,怎麼治理天下呢?”

那男子凝視著她,神情中竟有些感激,正色道:“世人平等,返權於民,以法治國,天下為公。”

楚飛燕凜然一震,細細琢磨這十六個字,越想越覺得有理,又憶起周雪鮫在荒島上對自己所說的話,心中陡然一明:“莫非這位先生是來給我指路的麼?”向那男子抱拳道:“先生明見萬裏,阿燕欽服!”泰壹宮人以狂自任,沒有跪拜之禮,抱拳已是對對方最大的尊重,就算見了大君也是這般。

那男子道:“一孔之見,哪值得姑娘如此見重?你我既然投緣,下樓去飲幾杯,共商救世大計如何?”神情極是期盼,倒像唯恐她借故推托。

楚飛燕道:“正要向先生請教。”那男子大喜,挽了她手下樓,二人進了酒家,那男子又滔滔宏論起來,如何更張改製,如何立法施治,如何申定民權,如何濟危恤弱,他胸中甚有學問,縱談古今,慷慨而言,楚飛燕聽得入了神,酒食不曾動得一筷。那男子中氣極足,一口氣談了三四個時辰,萬裏長江才說了個開頭,已經日薄西山,酒肆也要關門了,才憶起不曾進食,二人相視一笑,付賬起身而去。

那男子似乎也知己寥寥,難得有人肯聽,喜不自勝,又拉著她在路邊講了大半個時辰。他講的大多數楚飛燕都壓根沒有想過,但她聰明過人,舉一反三,也聽懂了六七成,有時也說些自己的見解,雖然與那男子相比還甚為幼稚,但偶爾也對他有所啟發,那男子更喜,與她細細磋商。最後楚飛燕道:“先生講的頗為驚世駭俗,讓我回頭好好想想行嗎?我見識有限,一時記不了許多。”

那男子一拍腦袋,笑道:“說了大半天,還沒請問姑娘芳名。”楚飛燕說:“我叫楚飛燕,先生高姓大名?”男子道:“我叫田蔑知。姑娘,看你像是武林人士,為何來此?”

楚飛燕說:“江湖兒女,浪跡天涯。田先生呢?”田蔑知道:“失意之人,四處看看世情。”楚飛燕笑道:“一時失意,不足介懷。”田蔑知道:“個人失意,不算什麼,然而天下蒼生創病甚深,我之前僻處一隅,不知中土百姓憂樂,思之甚愧。大丈夫當為民立極,改革世道,使天下為公、四海大同,可恨我孤身一人,縱然本事通天,又怎能掀翻千古囚籠、破百世迷局?”言罷長嗟,大生落寞之情。

楚飛燕想:“這人抱負極大,見解又處處破除陳識,隻怕曲高和寡,然而雪鮫所說的以學說救世的哲人,不正是這樣嗎?他的主張有些似乎過於高遠,並非時人可以接受,但這拳拳救世之心,足為我師!”遂道:“田先生,我雖沒有你那麼高深的學問,但你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刀山火海,決不推辭。”

田蔑知驚喜交集,看了她好一會,道:“我一生未遇知音,自以為千年之後方有人知我,不期得見斯人於今世!”又仰天振臂道:“蒼生有救!時運有望!蒼生有救!時運有望!”

楚飛燕見他如癡似狂,道:“先生,你——”田蔑知一把抓住她雙臂道:“好姑娘,你我一見如故,便結為兄妹,如何?”

楚飛燕當然應允,兩人都不信天地鬼神,執手相稱一聲“大哥”、“賢妹”,便訂下了金蘭之契。田蔑知狂喜之下,在街上狂奔起來,竟像頑童一般。楚飛燕也替他高興。

田蔑知又拉了她的手,道:“賢妹,救世如此大事,光靠我們二人,還是不行啊。賢妹是江湖中人,可物色得有誌之士否?”楚飛燕想了好一會,說:“中土尊奉三教,不會有人支持大哥的主張。而且中土武林中人專注江湖爭鬥,俗氣得很,沒心思去救世的。”田蔑知好生失望。

楚飛燕說:“咱們慢慢物色,總會有的。”田蔑知道:“便有一兩個,也不濟事啊。”楚飛燕想了想,說:“大哥,武林中曾有一位叫離恨天大君的奇人,他寫過很多著作。你何不將你這些主張寫下來,找人刊印了廣為傳播,以邀同道?”

田蔑知撫掌道:“我也有些論稿。”從隨身包裹中取出幾本手稿來,說:“這裏有數十萬言,係愚兄近年心血所寄。”楚飛燕道:“好啊!找個地方,好好讀讀。”兩人又找了間客店,進房點了燈,楚飛燕讀那手稿,篇名有《原亂》、《公治》、《新民》、《崇法》、《興商》、《選賢》等,一時也讀不了那麼多。又看下去,還有批判前人舊學的篇章,如《儒罪》、《道佛之失》、《破理學論》等。翻到後麵,卻見一篇名喚《魔道指誤》。田蔑知忙掩了道:“這篇愚兄尚未完成,不必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