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狂狡倒戟(1 / 3)

辛齮墨等散去之後,楚飛燕見周雪鮫望著自己,似欲有言,問:“雪鮫怎麼了?”周雪鮫咳了一聲,道:“燕姑娘,請借一步。”淩一色說:“有什麼話隻這裏說,休想瞞我耳目!”淩冷玉也道:“就是,又不是私會情人,借什麼步!”

周雪鮫說:“那阿鮫直說了。”忽然雙膝一曲跪倒,道:“燕姑娘——”楚飛燕驚道:“雪鮫,你做什麼?”淩一色、淩冷玉也大是訝異。

周雪鮫正色道:“燕姑娘,阿鮫且問你,什麼是俠?”楚飛燕被她突然這麼一問,有點摸不著腦袋,隨口道:“除暴安良、扶困助弱,便是俠了。”周雪鮫搖頭道:“那隻是匹夫之俠。任你武功再高,又救得幾個人?你殺掉一個惡人,你一走又冒出十個八個,你又怎麼殺得那麼多?”楚飛燕說:“世人本來就有善有惡,惡人是永遠殺不盡的。”

周雪鮫說:“所以說問題得從根本入手,要抑惡揚善,就必須有相應的學說,深入人心,為善的人才會多起來,才能抑製惡人作惡的條件。”楚飛燕說:“話是如此,內中複雜得很,你起來再說好麼?”

周雪鮫抬頭道:“那敢問燕姑娘,當今世上有哪種學說,能予世人希望?”楚飛燕想了想道:“魔道是反世之學,高揚狂性,否定世俗,並不以救世為目的,中土三教的教義我了解甚淺,但我在中土行走幾年,總覺得中土人世故圓滑、城府甚深、言行保守、迷信權威,他們好像生活在一個籠子裏,戰戰兢兢,一方麵唯恐碰壁,另一方麵又指望別人碰壁。這些問題,三教好像沒有解決吧?”

周雪鮫歎道:“燕姑娘說得切中肯綮。中土這地方,有太多根本的禍患,一直沒有除去,有很多普遍的觀念,便是造成世道現狀的根源之一。三教流被天下已久,而世人之苦尚如是之深,再不反思,便是有耳如聾、有目如盲了。中土之學,出發點未始不善,其言論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實效並不與理想相符。且不論當今號稱信奉三教者多係吹竽南郭,就學派本身而言,也是日漸僵化,‘六經注我’、‘我注六經’,來來去去還是舊的一套,然而千百年逝如流水,就算是大賢大聖之言,也會有失效之時,何況他們本身也隻是凡人,不過是因為他們的學派在鬥爭中勝利而被奉於堂廟而已,至聖先師不見得天不生他便萬古長如夜,佛祖也不見得天上地下唯他獨尊。”

周雪鮫這些話若在中土說,絕對是大逆不道,卻與泰壹宮反舊學的作風不謀而合,淩冷玉、淩一色聽了也不反駁。周雪鮫又道:“其實……三教同歸一徑連,王霸二道每相牽,外儒內法神功練,統治中原百萬年。”她說這四句話時,分外鄭重。楚飛燕不解其意,問:“你說什麼?”

周雪鮫猶豫了一會,搖了搖頭,道:“算了!這個你日後自知。燕姑娘,你俠義心腸,應該體會得到蒼生之苦,如今舉世處於迷途之中,大多數人沉默無知,少數人又裝聾作啞,正是最可怕的時候,長此以往,總有一天,這個江湖、這個世道會徹底瘋狂,人人迷失方向,自相殘殺,所有的理想和道義都失去效力,到那時,人間便是地獄,所有的一切,中土武林與泰壹宮、你、我、芍藥公主,以及其餘的人,都會在大崩潰中沉淪幻滅。”

周雪鮫這一番話,字字懇切,隻說得楚飛燕心中雷震,肅然起敬,扶起她道:“你再說,你再說。”周雪鮫道:“宇宙萬象,其誰究之?往來成軌,其誰因之?無極大道,其誰論之?救世偉業,其誰開之?非立心立極之人不可。立心立極,唯哲人哉!以武功救人,匹夫之俠也;以學說救世,哲人之俠也。燕姑娘,你有泰壹宮人之獨行不群,而無泰壹宮人之驕跋恨世,阿鮫閱盡武林故史,無爾之儔,望燕姑娘作哲人之俠,則千秋史簡之上,與日月爭輝可也!”

她此言一出,莫說楚飛燕了,連淩一色、淩冷玉也嚇了一跳,楚飛燕天賦再高,膽量再大,行事再奇,再能人所不能,也自知就武功這一項,尚遠遠稱不上獨步當世,至於文才學問,更無過人之處,周雪鮫竟說她“與日月爭輝可也”,這頂大帽子她如何承受得來?楚飛燕吃驚之餘,見周雪鮫目光中滿含著殷殷期許之意,更感羞愧,拉著她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良久方道:“雪鮫,你讀這麼多書,都算不上哲人,阿燕隻粗通文墨,又如何做得哲人之俠呢?”

周雪鮫說:“夫哲人者,必有哲人之心、哲人之學、哲人之行,三者之中,以心為首。鴻儒易得,狂士難求,嵇叔夜所以冠絕七賢者,心氣高也。燕姑娘,你光明磊落、傲骨錚錚,不但率性而為,而且你的性合乎道義,隻此一樁,這便出於萬人之上。武功未成、境界未深、見識未廣,都可以日後彌補,以你奇才,何愁不能突飛猛進?而你這人間白月的氣質,誰也模仿不來。你自己也說過:‘刀為狂士骨,月是哲人魂’,世上又不是沒有過哲人,為什麼別人可以你便不可以?阿鮫沒有你的天縱神勇,性情也柔弱了些,雖有捐軀殉道之心,卻無匡時救世之才,自知及你不上。想必是蒼天不棄世人,降下你這位無雙無對的奇女子,如果你當阿鮫是朋友,請你於舊學之外自開天地,另立新章,喚醒沉默麻木之世人,那你便是俠之至者、哲人之王。”言罷又拜。

淩冷玉嗬嗬笑道:“心肝,她還真看得起你啊!”楚飛燕正要答話,淩一色忽冷冷道:“燕姐姐,我是魔道傳人,不會接受別的任何學說。我討厭中土人,救世是絕對不可行的,你若答應了她,便權當沒我這妹子。”

楚飛燕頃時語塞。周雪鮫長歎一聲,站起身道:“她是你妹子,我始終是外人,疏不間親,也罷。”卻對淩一色道:“芍藥公主,阿鮫知道你很討厭我,但阿鮫從來沒有怨過你,對吧?”淩一色道:“你敢怨?我一掌劈死你!”

周雪鮫說:“我言止於此,辛穀主答應我讓我去軒轅穀整理家叔遺著,芍藥公主和淩閣主肯放行麼?”淩冷玉說:“那是你的事,你愛去便去好了。”

眾人搜遍全島,始終不見那神秘女人,雖然心中存了無數疑竇,也無法驗證。淩冷玉、淩一色乘鯨赴媧皇崖,辛齮墨自有船隻停泊在島邊,隻是楚飛燕她們來時從島的另一麵登岸,沒看到而已,周雪鮫登上他們的船也去了。楚飛燕與她們依依惜別,望著浩瀚大海,心道:“就這樣剩下我一個了麼?”回想周雪鮫的話,幾度陷入沉思。在島上繼續找那女人,哪有半點蹤影,也真有些懷疑隻是自己南柯一夢。她喜歡熱鬧,在島上百無聊賴,不知還要熬多久,煩惱起來:“本姑娘這是惹誰了,好端端的要在這裏受罪。”

寂寞恨日長,楚飛燕在島上待了半個月,倒似過了幾年一般,但媧皇崖路途遙遠,淩一色肯定沒這麼快回來接她。這晚她在樹下睡覺,半夜裏風雨大作,狂雷一個接著一個,如千軍萬馬擂鼓攻戰,又像皇天後土發怒。楚飛燕罵了一句:“這鬼天不公不正,又不見它把世道弄好了,倒來打攪本姑娘睡覺,也是個仗勢欺人的東西。”找了個山洞,繼續睡去了。

暴雨直下至翌日午後方止,楚飛燕出來透氣,忽然想到:“這場雨下得如此厲害,海潮必漲,或有魚蝦螃蟹給衝上岸來,何不去撿些來吃,也省得下海捕捉。”興致勃勃趕往海邊,卻見一人背脊朝天躺在沙灘上,頭發散亂,全身濕透,似乎是個女子。楚飛燕吃了一驚:“可別是一色、雪鮫才好!”但身形衣服又不像,喚了幾聲,那人一動不動,哪裏應她。

楚飛燕上前把她扶起,心中一動:“怎麼這麼眼熟?”舀點海水抹去她麵上泥沙一看,更一驚不小:“這不是明四小姐麼?”探她胸口,尚有心跳。想起上次自己、一色、雪鮫險些被這女人活剮,氣上心來,往她臉上掐了一把,罵道:“你這狠毒女人,想殺本姑娘,叫你也有今日!我把你扔回海裏,給海龍王講‘德威唯畏,德明唯明’去。”明畫眉渾無動靜。

楚飛燕正要將她提起擲出,心念一動:“她全無反抗之力,我殺了她又算什麼英雄?這等沒出豁之事我可不做。但此人深恨泰壹宮,我若救了她,說不定後患無窮。”猶豫了一會,見明畫眉氣息漸漸微弱,又想:“她年紀輕輕,這樣死掉實在可惜,我若不施援手,日後回想起來心裏也不好受。”想到這裏,把明畫眉身子放正,左手按她胸前,右手貼其後背,潛運維鬥神功,一股內力傳入對方體內。明畫眉身子一顫,吐出幾大口海水來,隨之蘇醒,悠悠道:“好頭痛!”感覺有人在自己旁邊,驚道:“你是誰?”

楚飛燕不願報名,隻說:“你現在感覺怎樣?”明畫眉道:“不對!我聽過你的聲音,你到底是誰?”楚飛燕隻得說了姓名。明畫眉驚怒道:“楚飛燕?逆賊無禮,速納命來!”一掌向她胸口打去。她掌法精奇,出手迅捷,但元氣未複,軟弱無力,被楚飛燕順勢抓過,一把放倒。明畫眉早知不敵,憤然說:“皇天不佑,教爾等異端猖獗,也是時運之厄、正道之哀!畫眉既入汝手,殺剮從便,決不皺眉。”

楚飛燕說:“你這人真好笑,我救了你,怎麼會還殺你?若我要害你,早把你扔回海裏去了。”明畫眉道:“道不同不相為謀,爾等異端妖人,無君無父,等同禽獸,安有良知?定要嚴刑拷掠將我折磨。”楚飛燕想:“這人真是不識好歹,我嚇她一嚇,看她怎地。”遂“嘿嘿”冷笑幾聲,道:“不錯,我要放狗來咬你,剮光你身上的肉,折磨你七七四十九天,這才要了你的性命。”

明畫眉冷哼一聲,回身朝著大海的方向拜道:“列祖列宗聽稟,不肖子孫畫眉受辱於奸人毒手,貽羞家門,萬死莫贖。望祖宗庇佑,父親統率誌士,永殄妖邪,使千秋道統,萬世勿絕!”伏地不起。楚飛燕隻覺好笑:“我打的是你,又不是打你祖宗,你怎麼拜起他們來?”明畫眉說:“身體發膚受諸父母,毀傷即係不孝,我身為明家兒女,不能把你們這些禍亂綱紀、妖言惑眾的狂徒盡行夷滅,為世人除害,便愧對天地祖宗。”

楚飛燕見她一派虔誠,忽然想到:“這姑娘也不比我大幾歲,其固執與一色卻有一比。”遂問:“明四小姐,在你看來,天地間最大的道是什麼道?最大的法是什麼法?”明畫眉毫不猶豫:“當然是夫子之道、儒家之法。”楚飛燕又問:“道佛二教也與儒家不同,你們怎麼不把蘇、僧二家當異端滅了呢?”明畫眉說:“佛道二氏螢火耳,夫子之道日月也。隻是方今末世,人心不古,夫子之道深微,二氏之說淺陋,而愚夫愚婦信之耳,日後天下大治,聖德周流,還是要盡歸於儒的。時下二氏也不敢公然逆天,與吾儒爭尊,故姑且置之。”

楚飛燕聽明白了:“原來他們未嚐不想一家獨尊,隻是礙於現實而已。”明畫眉又道:“你們泰壹宮就不同了,你們流竄海隅,不遵王化,仇恨中土,詆毀先聖,萬惡不赦,罪不容誅!”楚飛燕說:“我可沒恨過你們中土。”明畫眉說:“誰信你的話?你嘴上不恨,心裏恨,嘴上不反,心裏反!就算你不恨不反,隻要你不遵綱常、不順天命、不敬先聖,便該死罪。”楚飛燕點頭道:“離恨天在一百三十年前便說過一句話:‘頭顱千萬血,吞悲積汗青,詩書噬白骨,天理滅人情’,我以前還體會不深。原來你們的‘天命’是假‘天’之名要人的‘命’,你們的‘中庸’是這麼個‘中’法的。我真不知你們中土人,是怎麼在這麼一部流血吃人史中走過來的。”

楚飛燕把明畫眉安置到山洞中,取食與她吃了。問及她何以會被海水衝到這島上,明畫眉壓根不搭理。楚飛燕又問:“那會有人來接應你嗎?”明畫眉搖了搖頭。

楚飛燕道:“明四小姐,這島上就我們兩個人,我直說罷,你如果真那麼討厭我,無法與我相處,自行離去便是,我阿燕從不愛看人臉色。若你肯暫時放下成見,我想法子幫你回中土。”明畫眉默然良久,才問:“你有什麼辦法幫我?”楚飛燕說:“我也沒把握,至多我給你做隻木筏,一路送你回中土便了。”明畫眉說:“萬裏大洋,非小江河可比,沒大海船都回不去。”楚飛燕說:“那也是。那你在這裏等候,一色遲早會來接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