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風和日麗,三女在鯨背上生啖海魚,唱歌作樂,淩一色唱的是離恨天所作的《魔君吟》,楚飛燕隨便唱了個小調,便推周雪鮫。周雪鮫想了想道:“我作過一首《懷兮曲》,隻是無絲竹伴樂。”淩一色道:“你好麻煩,這麼多講究,便不要唱了。”周雪鮫道:“芍藥公主說得是,我湊合唱罷。”方唱得兩句,忽然海上傳來歌聲。
三女一時吃驚不小,想不到這茫茫瀚海之中竟然還有別個。四處望去,一時不見人影,卻聞得那歌聲甚是蒼老,悠悠唱道:“相忘江湖不可題,百年風雨太淒淒。蹉跎歲月描虎狗,轉眼成敗判雲泥。世裏求名空槁木,山中學道有靈犀。寥天寂獨誰能一,自是逍遙萬物齊。”天空海闊,視野何等平曠,那吟唱之人卻杳無蹤影,若非天上神道、海底仙靈,便是發聲於極遠之處,總之是非常了不起的角色。
淩冷玉微微色變,問道:“聽說中土武林三大領袖中的蘇見獨隱居在外,不在江湖中露頭已久,有這事麼?”周雪鮫道:“不錯,自從滅異穀一戰後,蘇老家主便深居簡出,沒幾年便修仙去了,一直未歸,聽蘇坐忘先生說,他以前每年會傳一次信回鎮寧府攖寧小苑,說若三年不來信,便是已登仙而去,家主之位便由坐忘先生繼承,現在已有三年多沒傳信了,江湖上也有各種猜疑,坐忘先生堅持要再等三年。”
淩一色道:“這老頭來了?沒這麼巧吧?”淩冷玉道:“你沒聽他唱‘寥天寂獨誰能一’?蘇見獨不就號‘與寥天一’嗎?何況當今世上,更有幾人有這等功力,能把聲音傳得這般遠?哼,教魔家撞上了,倒得會會。”淩一色說:“我勸你還是避讓的好,我在廣信跟他兒子交過手,蘇家的至人無己功、官天府物刀法雖不怎地,卻比你厲害些。”
淩冷玉隨手一拂,一大片海水凝為冰塊,勻勻稱稱地呈四方之形,道:“大侄女,你不用激,怕事的也不是洛神閣主淩冷玉了。”長笑一聲,道:“掀翻血海七千丈,恨碎江山四百州!”這一十四字,既是泰壹宮人平生豪情恨意所寄,也是中土武林的夢魘,當年滅異穀大戰,泰壹宮人以寡擊眾,中土英雄血肉橫飛,直戰至黃昏日落,最後一位泰壹宮高手立於絕壁之上,便以“遺恨銘”功夫,用掌力在堅石上生生印出了這十四個字,大笑三聲,這才投崖而死。雖然中土武林事後將文字鏟去,回想當初驚心動魄之處,均心有餘悸。然淩冷玉此言出口,甚久不見回應。
楚飛燕道:“他是修仙的人,可能已無心江湖爭鬥,不會現身了。”淩一色說:“哼,中土不但有假道學,還有這等假隱士。若真的至人無己了,還唱什麼道歌?‘道可道,非常道’,越是吹自己得了道的,越是沒得道,你看看,我對道家的理解都比他深,蘇家怎不請我去當家主?不過道家學說也就那樣,隻會故弄玄虛。”
周雪鮫微微一笑:“至人無己是一種境界,與天地一體而去乎內外之分,並非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做,便是木頭了。”淩一色道:“他們不是說齊同萬物嗎,齊物便是萬物無別,那我說他與木頭一樣也沒錯啊。”周雪鮫說:“若真是無己至人,你說他與木頭一樣他也不會見怪的,別說木頭了,屎溺之中亦有道在,但在他那裏是與萬物齊一,而在你那裏純粹是抬杠譏諷,這境界就差得遠了。”淩一色道:“呸,你又怎麼知道我是抬杠譏諷,說不定我的‘道’比他的還高呢?就算是抬杠譏諷又怎麼了,我這叫‘抬杠道’、‘譏諷道’,憑什麼隻有他的是‘道’?”
周雪鮫道:“好吧,我不跟你爭,辯論本身也沒用的。”淩一色說:“怎麼沒用了?我覺得有用得很。”周雪鮫說:“你辯贏我,可能隻是你口齒伶俐,不見得你說的便對,反過來也一樣。世上的是非善惡,從來便是相對的,人也隻能活在相對之中。”淩一色道:“又瞎扯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麼相對了?周藏簡是你老子,難道相對地說,他便不是你老子了嗎?”周雪鮫說:“如果過一百年、一千年,後人回過頭看,誰能肯定我一定是誰的女兒?就算現在,誰又敢說,我真的有過一個父親,真的在這世上活過?焉知這一切不是一場大夢呢?”
淩一色一怔,一時答不上來。楚飛燕道:“周小姐,我問一句,如果是非善惡都是相對的,那人還為什麼要活?”周雪鮫說:“我也經常想這問題。人的一生,都被這個問題困擾著,大聖大賢、凡夫俗子,概莫能外,除非是傻子白癡,那又另當別論。禽獸無是非,所以為禽獸。人有是非,所以為人。人的本性也許差不多,但具體到每個人是千差萬別的,是非善惡也沒有真正統一過,隻是某些是非或許認同的人多些,或許為當權者所認可,因而把別的是非掩蓋了而已。這些是非隻是被壓抑,隻要人性還存在,便不會完全消失。比方說,你們泰壹宮認可同性情愛,這在中土絕不是什麼好事,但龍陽斷袖分桃之事古已有之,至今也未絕跡,再過幾世幾代,會不會被普遍認可呢?這很難說。足見無論多少光明堂正的東西都好,想把其對立麵完全滅絕,都是不可能的,何況其光明堂正亦不過一時之光明堂正,形勢若變就未必光明堂正了。”
楚飛燕道:“這麼說來,人們信仰某種東西,不也傻得很嗎?”周雪鮫道:“那也不然。正因為人們都活在相對之中,為了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往往都要在心中確立一個絕對的本原,或者稱指引。儒之聖、道之仙、釋之佛,你們泰壹宮的魔道、恨海、狂性,乃至庸人眼裏的權、錢、色、命,皆屬此類。不能隻執一端,也不能無一端可執。但是人習於此,又難免是己所是,非己所非,乃至以己之是非強加他人之上了。世事就這麼無奈地循環著。”
楚飛燕默然半晌,道:“我覺得做人還是要真,各行其道,少去傷害別人就好,人首先屬於自己,又不是他人的工具。”周雪鮫說:“也就你們泰壹宮的狂人敢說這句話,中土人連命都要交與君父呢!為什麼人們向往逍遙?隻因身上太多枷鎖,時、運、形、勢,哪一樣不能教人窒息?你們泰壹宮說世俗人虛偽,但世俗人若不在夾縫中偷生,你們離恨天大君的祖先都活不下來。你們敢狂能狂,何嚐又不是自恃有武功防身?”
淩一色道:“強詞奪理!中土武人也有武功防身,怎麼又盡出奴才?”周雪鮫道:“武功隻是實力的一部分,背後還有很多無形的東西,你們泰壹宮是狂人離恨天一己之力建立的世界,遠居海外,總共也沒多少人,你們能撐一百三十年,已算得是個奇跡,恕阿鮫直言,不看好你們的前景,憤世嫉俗到了極點,不回歸,必沉淪,逃也逃不掉的。”
淩冷玉凝神提防那位高手,無心聽她們說話,忽然大吼一聲:“出來!”三女心神一震,還以為是蘇見獨已經現身,四處望去,不見有人,疑惑地望著淩冷玉。淩冷玉徐徐道:“看來真是不在了。”三女方知她是在試探,但見不到聞名遐邇的“與寥天一”,都有些失望。
楚飛燕道:“話說回來,這蘇老先生為什麼要歸隱?難道真想做神仙不成?”周雪鮫道:“修道人厭倦世事,也不足怪,至於是否另有內情,就非我所知了。”淩冷玉插嘴道:“心肝,如果你也厭倦世事,魔家便和你做伴,一起到極南冰川中隱居去。”楚飛燕啐道:“我才二十來歲,厭倦什麼世事?那種鬼地方,誰樂意去?你這老姑婆自己隱個夠吧。”
淩冷玉笑道:“你還別笑魔家,你們三個小妮子,一樣嫁不出去。”淩一色道:“男人都三心二意,有什麼好了?再說世上有誰配得起我燕姐姐?”周雪鮫說:“燕姑娘乃人間白月,氣象天成,降生斯世,已是辱沒,凡人怎敢癡心妄想?”淩冷玉道:“就是,魔家眼裏有過幾人,一見到她就打心裏喜歡,做女人做得這般出色,若給了臭男人,那真叫暴殄天物。”
楚飛燕看看一色,看看雪鮫,又看看淩冷玉,哭笑不得:“你們都這麼想啊?”三人一同點頭。楚飛燕道:“可惡!三個串通了欺負我,我不能與你們幹休。”猛然一下,將淩一色和周雪鮫撲翻在水裏,又來推淩冷玉,淩冷玉假意跌倒,突然想起什麼,甜甜地叫了聲:“心肝!”四人大笑一場,淩一色緊緊摟住楚飛燕的脖子,道:“好姐姐,饒了我罷!”獨角鯨阿冰的背脊噴出水柱來,紫日緩緩沉入寂寥無垠的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