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海中隱者(2 / 3)

眾狗才如逢大赦,抱頭鼠竄去了。淩冷玉說:“心肝,你這路以足代手的刀法很不錯嘛,是你自創的?魔家跟你學好麼?”楚飛燕板著臉,也不應她。淩冷玉笑道:“真是個傲氣的小心肝。”淩一色道:“燕姐姐,別理這潑婦。”周雪鮫微微一笑。

四人一路來到海邊,已是半夜,楚飛燕與淩一色點起篝火,相擁假寐。周雪鮫無心入眠,望著大海,但見月映銀沙,暗波抱陸,心念忽生:“正所謂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不知海外之民與中土人士有何不同?天地茫茫,上下四方,卻不知到底什麼才是人的本來麵目?縱然人心能博大如海,又焉知宇宙不是囚籠?”

淩冷玉立在一塊高高的鷹嘴石上,雙目緊閉,呼出一口冷氣,似乎在等候什麼,又像是在回想。好一會兒,忽開聲幽幽長吟道:

地不我載兮,天不我知!雪為我神兮,冰為我肌。危行如墜兮,孤行如屍。我腸既碎兮,我心愈癡。萬丈雪峰兮,上有懸絲。千尋冰海兮,冷月孰遺?恨目極望兮,長路多歧。媧皇失偶兮,胡配伏羲?我泣我歌兮,我顧我思。情不可盈兮,愛不可持!

她平時一副冰冷腔調,吟到動情處,喉腔漸而婉轉,冰冷之中也挾著幾分淒熱,忽然披散了頭發,舉手從自己眼皮上抹過。楚飛燕、周雪鮫聽著吟聲,均想:“這怪女人也有這般癡處。”淩一色則想:“這老處女八成是思春了。哼,好在她沒嫁成,不然哪有我來著?”想到這裏,不禁有些暗呼僥幸。

淩冷玉長吟既罷,回首向淩一色看了一眼,淩一色隻不睬她。淩冷玉又對著大海嗚嗚長嘯起來,這次卻無甚節奏,生硬難聽至極,她內力何等充沛深厚,海邊又無障礙,聲罩十數裏之遙。淩一色被她吵得心煩意亂,叫道:“別嚷嚷了,也不知道多難聽!”可是淩冷玉的嘯聲將她的聲音完全罩住,這句話根本送不出去。楚飛燕想:“這人無事亂叫,隻怕是瘋了!”拉上淩、周二女,悄悄退後。

淩冷玉止嘯回頭道:“怕啥?以為魔家會吃了你們嗎?”嘿嘿一笑。周雪鮫道:“淩閣主,好功夫啊。”淩冷玉道:“這個值得什麼,想當年離恨天大君,一身神功全部出於自創,淩絕萬古,獨上蒼茫山創立魔道,那才是英雄蓋世偉丈夫。我泰壹宮學說推翻前古,斷絕俗流,我宮武學是魔道的外化,你們這些自甘墮落的中土螻蟻懂得什麼!”

周雪鮫正色道:“淩閣主此言差矣!人有七情六欲,又怎能完全與世俗撇清關係?矯枉過正,終不可久。儒道釋三家學說,創自大賢大哲,隻是淪為統治之術,不免蒙埃沾塵,若能高瞻遠矚、去濁歸清,焉知不能重煥生機?‘周雖舊邦,其命繼新’,阿鮫相信世間還會有新賢出,撕開萬裏浮雲,喝破古今迷局,更塑不同於三教、魔道之新學,這片土地,終會有覺醒的一天。”

淩一色冷冷一笑:“儒家奴顏婢骨,釋老回避現實,說來說去不過在世俗法則內打滾,自己屁股都抹不幹淨,談什麼大哲大賢了?時潮挾眾必吃人,顯學獨尊必虛偽,世俗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便有哲人出來,也會被你們害死的。”

楚飛燕聽著她們一來一去地辯論,心中隻覺得好笑:“真是一對冤家,吵來吵去誰又贏了?”忽然又想:“雪鮫雖然身負背叛中土武林之罪名,但她的想法還是更傾向於中土之學,一色則是純粹的魔道信徒,她們生長在不同地方,立場不一樣也最正常不過,那我呢?我算哪一派的?”她一向率性而為,不大把別人的看法放在心上,這幾年來做的奇事義舉無慮百數,但都是覺得“應該”、“喜歡”或“有趣”便去做了,極少依據某一固定的立場或教條去行事。尋思道:“中土那些學說,我不大懂也不信,就它們現下的信徒那副德性來看,委實不敢恭維,我看著就膩。離恨天大君的教旨對我胃口的地方很多,隻是恨世似乎有點過頭了。哲人也是人,是人就會有錯,就算一種學說再完美,也沒有權力強迫別人非信服不可啊。其實觀點不同可以好好說,何必彼此仇視,動輒要殺要剮呢?”想起自己姐妹之前險些死在明畫眉之手,心下不豫:“就算本姑娘是泰壹宮的人,也用不著千刀萬剮吧?隻看陣營,不分好歹,一竿子打死,異端異端,不跟你站隊便是異端?真是無良!”

天色眼看將朗,淩冷玉又對著海麵一通長嘯。淩一色給她吵得好不耐煩,又罵道:“叫叫叫叫叫,叫春嗎?老大不羞的!”淩冷玉道:“就你話多,叫大鯨魚來吃你!”淩一色道:“你這般叫法,活魚都被你叫成鹹魚啦!”氣得轉過身去,雙手捂耳,但全無效用。

淩冷玉直嘯了一頓飯工夫,戛然而止。周雪鮫望著晨光初落的海麵,吐了吐舌,叫道:“真……真的有大鯨魚。”楚飛燕、淩一色回身望去,遠遠見到海波兩邊排開,一個巨大的黑影浮在水下,如同一座流動的島礁。那東西一聲悶吭,激得海水狂濺,原來是一條小山般的黑鯨,頭上長了一個偌大的獨角,看上去甚是猙獰。

淩冷玉喚道:“阿冰!”那黑鯨豎起巨尾,在水麵拍來拍去。楚飛燕奇道:“這、這大家夥認識你?”淩冷玉道:“來接我們的。愣著幹嗎?脫衣服上路啊!”楚飛燕啐道:“你有病啊?去便去,脫什麼衣服?”

淩冷玉道:“敢情你沒遊過泳?路遠著呢,你以為能不濕身?”一邊說著,一邊早把紫袍和鞋襪脫了下來,見三女還不動手,催道:“還矜持什麼?魔家在極南冰川中練功,一絲不掛,又有什麼?魔家不會欺負你們的。”楚飛燕、淩一色想:“披著濕衣也難受。”遂把外衣和雙屐脫了。周雪鮫嘴唇緊閉,隻是不動。淩一色道:“真是臭擺架子活受罪,由她好了。”

四人走入水中,淩冷玉道:“阿冰,帶魔家和三個侄女去羲和浴日國,有勞啦。”那巨鯨隻把尾來搖,也不知有沒有聽懂。四人上了鯨背,巨鯨立即遊動,它身大體沉,看上去甚是笨重,遊得卻絲毫不慢,更兼力大無窮,一個破水,海濤激蕩,四人立時全身皆濕。周雪鮫一個噴嚏打了出來,才道:“我……我水性不好。”楚飛燕說:“別怕,就當在陸地一樣,我看著你。”

淩一色問:“這大尾巴畜生真認得路?大海茫茫,不是耍的。”淩冷玉道:“你說它不認得路?阿冰的本事可比你大多了,魔家去極南冰川,一來一往,都是靠它。這次來中土,魔家讓它在這海域等,你看看,一召便來。”周雪鮫道:“書中通靈鳥獸多矣,如此神異的鯨魚,我還是第一次見。”

淩一色說:“這有什麼,你們中土有一種畜生,比它通靈多了。”周雪鮫問:“不知是什麼畜生?”淩一色說:“說起那畜生,當真罕見,又會作詩聯句,又會寫史書,還假斯文得很,下海也穿鞋,真是個古怪的畜生。”周雪鮫莞爾一笑,也不在意。

楚飛燕搖了搖頭,想:“幸虧雪鮫脾氣好,不然一天到晚至少有十七八場架打。”忽然發現淩冷玉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連忙挪開,道:“幹什麼?”淩冷玉眯眯笑道:“心肝,你身材真好。”楚飛燕道:“關你屁事,不準碰我。”淩冷玉說:“咱們親近些有什麼不好?”楚飛燕道:“本姑娘不是好欺負的,你再敢這樣,本姑娘一刀把你的手剁下來,你也有睡著的時候!”淩一色道:“就是,為老不尊!”淩冷玉笑了笑,道:“長輩跟你開開玩笑,何必這麼認真。”

四人浮沉於汪洋大海之中,一晃數日,淩冷玉在海上漂慣了的,以她功力,刀尖可臥,海底可眠,自沒什麼,楚飛燕等初時尚感新鮮,沒兩天,海途中諸般苦處接踵而至,方知難耐。且不論海天無際、千裏無人之空寂無聊,全身濕透也隻是小事,更要命的是海上並無淡水,淩冷玉神功特異,舀起海水便喝,渾不當一回事,三女學她的樣子,叫苦不堪,淩冷玉見了便笑。閑中無事,淩冷玉也說起極南冰川中的諸般奇聞,像什麼千丈冰山、黑白怪鵝、極夜極晝,三女聽著也權當解悶。隻是對此行吉凶,實在心中無底,若這大尾巴魚並非真個識路,隻是四處亂撞,說不好這輩子都要在海上漂流了。此時處境真乃“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幸虧習武之人,堅忍豁達,雖然不免擔憂,總不至於“獨愴然而涕下”。又過幾日,漸漸習慣,照吃照睡,內功照練,心裏也想通了:“就算在這大洋中過了一生,又打什麼緊?倒少些世俗煙瘴。”四人在海中相互扶持,淩一色一向討厭周雪鮫,這幾日下來關係也緩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