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海中隱者(1 / 3)

淩一色叫了起來:“不成!鬼知道那泉下有什麼東西,又鬼知道維鬥神功是否真個抗得了泉水之毒?倘若誤了我姐姐性命,誰來負責?”淩冷玉道:“休道你們姐妹情深,便是魔家也舍不得她犯險,但誰叫就她會維鬥神功呢?這樣好了,若她有個好歹,魔家也立即跳進泉裏去陪她便是。”淩一色道:“你陪有什麼用?若是燕姐姐出了什麼差池,自有我與她同生共死,你算哪根蔥?”

楚飛燕好生感動,道:“一色,不必說了,這事關乎我師門安危,我義不容辭。淩閣主,咱們什麼時候出發?”淩冷玉點頭笑道:“果然爽利!魔家沒看錯你,是好心肝兒!還磨蹭什麼,這便走罷!”

淩一色道:“慢著!”淩冷玉摸了摸自己眉角:“大侄女有何話說?”淩一色道:“姑姑,你我立個約如何?”淩冷玉問:“什麼約?”楚飛燕見兩人目光中漸漸鋒芒大熾,輕搖淩一色手掌,淩一色渾然不顧,接著道:“你害死我母,本來我非殺你不可。但你畢竟是魔道中人,又救我燕姐姐性命,如果你肯跪下認錯,那就一筆勾銷罷!”淩冷玉仰首大笑,一間小小石屋中陡然勁風大作,石屑泥塵簌簌而下。淩冷玉笑道:“憑你這點能耐,便想叫洛神閣主淩冷玉下跪麼?就算大君親至,也隻能殺了淩冷玉,叫魔家下跪可萬萬不能。”

楚飛燕勸道:“一色,泰壹宮人從來不跪的,何況怎麼說,她都是你姑姑。”淩一色咬牙道:“那好,你認錯也便了。”淩冷玉道:“憑你小輩一句話,便要魔家低頭懺悔,也真是好笑之極。就算你日後武功大成,大不了將你姑姑殺了,魔家根本沒錯,認你娘個鬼!”

淩一色兩頰脹硬,耳後微微抽搐,道:“既如此,十年之後,咱們來一戰罷。”淩冷玉說:“十年太短,二十年如何?”淩一色低吼道:“十年夠了!”淩冷玉微微一笑:“那便依你十年,這十年內,誰若敢傷你一根寒毛,魔家教他骨肉為冰。”兩人擊掌為誓。

周雪鮫一旁暗想:“她們行事真無絲毫掩飾,也膽大到了極點,中土武林人士哪敢這樣做?但他們的學說也太極端了。”又看了楚飛燕一眼,想:“燕姑娘有泰壹宮人之傲骨,而無泰壹宮人之反世,對人又是一片赤誠,越與她相處,越感可信可賴,更是不可再得。然而像她這樣的人,生於這等悲涼末世,豈有不被大潮淹沒之理。除非……除非她自身就是那個破局者,那個挽狂瀾於既倒之人。”

淩冷玉瞟了她一眼,問:“妞兒,你怎麼回事?不想跟魔家去嗎?”周雪鮫道:“哦,我是無家可歸的人,你們都不見外,我當然也跟著去了。”淩冷玉道:“那就好,魔家相你這丫頭斯斯文文的,對你有些好感,你跟著魔家,不怕中土武林找你麻煩。”忽然伸手往她臉上摸了一把,哈哈一笑,道:“都跟著來!”

淩冷玉引三人上路,時為歲末,是冬奇寒,雖閩粵之地,寒情亦頗為嚴峻,官家囤糧,豪強苛剝,百姓凍餒死者比比皆是。四人行了數日,但見滿目瘡痍,周雪鮫惻然歎道:“哲人不入世,安知世人艱?世人不入哲,安知哲人苦?江湖凶險,幹戈孰息?世道維艱,出路孰明?阿鮫沒有當哲人的本事,隻盼後世有識者追根溯源,為蒼生發一先鳴。”淩一色冷冷道:“這些人是有些可憐,但更多的是可恨!誰叫他們寄望於帝王將相神仙菩薩,反把畜生當好人!俗流所覆皆賊也,委曲求全、折腰乞命之輩沒資格談論希望,你們所謂的受害者也就是幫凶而已!便是一窩螻蟻,也沒你們活得糊塗呢!”

楚飛燕心下沉吟,也不言語。一個瘦骨嶙峋的婆子抱著個半死不活的嬰兒靠上來討食,楚飛燕取些幹糧碎銀與了她。旁邊的貧民見了,一哄而上把那婆子推翻,亂搶了銀子幹糧,又來纏楚飛燕要。那婆子叫起撞天屈來。楚飛燕趕散眾人,罵了幾句。周雪鮫說:“他們也是窮得沒辦法了,世道如此,不是一兩個人行俠仗義能改變的。時運不改,盡是枉然。”

正說間,來了一夥官差,都提著長槍短棒,叱道:“你們這些刁民,怎敢到處流竄,有礙觀瞻?快歸家去,休得亂闖!”貧民道:“歸家哪有飯吃?都是餓死。”官差道:“放你娘的屁!當今天子聖明、四海升平,哪會餓死人?都是爾等懶惰之故。”那貧婆子掙紮起來,抬頭看了看,叫道:“老天!這不是吳六麼?連我也不認得了?”那官差也有些尷尬,說:“幹娘休怪!咱家也是吃碗官家飯,奉命行事而已。”

這時一騎白馬揚塵而至,馬上一個少年白衣翩翩,背口長劍,勒住馬道:“萬死強賊!隻會欺負良民!”揮鞭打去,一打一個準,隻打得眾官差滿地找牙。楚飛燕正要問時,卻見那少年一劍劈出,把那官差吳六的頭砍了下來。周雪鮫搖頭道:“這位英雄,他也隻是混口飯吃,你教訓過也罷了,何必如此呢?”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少爺初出江湖,自要除暴安良,多殺惡人,方好成名。”把人頭係在馬頸上,往馬肚子踢了一腳,如飛也似去了。眾貧民並官差早忙不迭跑了。

淩一色笑道:“看這東西得意!未入江湖,先學會沽名釣譽。我去追他回來,羞辱一番取樂。”楚飛燕說:“不必了!我這幾年也殺人不少,雖說殺的都是奸惡之徒,但雪鮫說得很對,殺人行俠並不是根本之法。”淩一色說:“這世道,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世間人少畜生多,殺幾個打什麼緊?我矯矯奇行的燕姐姐怎麼也迂腐起來?”淩冷玉一臉漠然,若無其事。

四人又走了一程,卻見路旁棺材鋪邊數十人手持大棒,圍定一人亂打,打的正是剛才那少年。那少年渾身鮮血淋漓,馬早不知到哪裏去了。楚飛燕怒道:“以多欺少,算什麼?”要上去救,淩冷玉攔住道:“理他做甚!”無片時,那少年被打死在棺材鋪邊。

路邊轉出一個老兒來,騎著那少年的白馬,身披一領新海氅,下巴揚得高高的,卻是狗眼神君,長笑道:“新人後輩,也想學人成名!江湖是你這種毫無背景的後生小子混的?但使神君爺爺在,新人個個進棺材。”又問:“今年攏共打死多少新人了?”一個狗弟子道:“今年總共捕獲新人三百六十五個,背景深厚饒去者二十七個,有背景但不深打殘者四十六個,無背景打死者二百八十九個,逸去逃過一死者兩個,神君特赦者一個。”狗眼神君頷首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打出了我全威門的威風。”

狗眼神君正得意間,忽聞一個清脆女聲叱道:“又是你這老狗!世間怎會有你這種渣滓!不要走,吃本姑娘一刀!”轉頭一望,見到楚飛燕、淩一色,心下一涼,如當頭淋下半桶雪水,欲要走時,又恐失威,猛一咬牙道:“小賊婆,休得無禮,教你見識神君爺爺的狗嘴象牙功!”

淩冷玉往旁邊一讓,說:“去吧,讓魔家瞧瞧你的身手。”楚飛燕義憤填膺,更不囉嗦,竹屐一撇,霜刀已拈在足尖,身如電發,空中回翔,彈開狗眼神君激射出來的三枚縫裏看人針,霜刀一閃,將四個狗弟子分做八段,朝狗眼神君頸畔削來,隻嚇得這老狗魂飛萬裏、動彈不得!

楚飛燕眼看一刀便能把狗眼神君的頭顱切下來,忽然狗眼神君的身子遠遠彈出,撞穿牆壁,落入棺材鋪裏。卻是淩冷玉於千鈞一發之際,隔空一掌,將狗眼神君推開了。楚飛燕怒道:“你救他幹嗎?”淩冷玉麵帶嘲色:“你剛才說殺人行俠不是根本之法,怎麼這會又要殺人?”

楚飛燕微微一怔,道:“到底什麼是根本之法,我現在也不知道。但惡行有可恕有不可恕,這狗眼神君怙惡不悛,不殺了他,豈非縱容為惡?中土武林不能清除醜類,我便代勞。”

淩冷玉冷笑道:“善善惡惡,還不是人們一句話?虛幻之辭,騙騙蠢人而已。魔家隻是想教你個乖,想殺人就殺,想不殺便不殺,我泰壹宮狂人行事,沒那麼多臭虛文,至於這老東西嘛,魔家留他一命,讓他禍害中土武林有何不好?”

楚飛燕說:“善惡是無絕對,但狂人無法無天,是率性,是抗爭,是對扭曲人心的世俗法則的蔑視,並非內心全無操守!你對魔道的理解還沒我深呢!”收了刀,對狗眼神君及其弟子道:“都給本姑娘跪下!發個毒誓來,再也不得為非作歹、殘害江湖新人,否則我一刀一個,教你們斷根絕種!”

狗眼神君先前還能抵擋一會素足刀法,今日因先存了怯意,又值得楚飛燕盛怒之下出招更加神捷莫測,竟一招也抵抗不住,一張老臉早已嚇紫,淩冷玉那一掌雖沒用冰力,也推得他直打寒戰,看了看對方,見楚飛燕神威凜凜,淩一色麵帶蔑笑,淩冷玉雙目嚴若冰海,更是深不可測。掂量之下,還是性命要緊,沒奈何,隻得爬出來跪道:“本神君今後必定禮待青年才俊,再也不敢論資排輩、倚老賣老了,如敢再犯,教我死於糞窖之中,遺臭萬年。”眾隨從也紛紛賭咒發誓。楚飛燕穿了竹屐,往狗眼神君臉上啐了一口,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