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言一落,那千餘人立刻分列換行,轉瞬之間,已布成一十三個陣形。這十三經大陣乃明家鎮家之寶,其威名之顯赫、聲勢之磅礴,於中土陣法中排行第一。明四小姐所處陣勢布成八卦之形,正是群陣之首的“易”陣。這十三經大陣奧妙無窮,不諳其道者絕難尋得破解之法,而諳其道者又往往對之太過敬畏,亦破不得它。楚飛燕隻見對方東一叢西一簇的,內中似有無限玄機,倒也氣勢不凡。
淩一色道:“沒什麼了不起,離恨天大君六十三大神通中有一門‘覆古神功’,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破了這個屁陣。”話是如此,但楚、淩二女的功力,與離恨天豈能同日而言。
僧病本合十道:“阿彌陀佛!明四小姐,山僧恭候久矣。”明畫眉欠身道:“畫眉來遲,大師恕罪。”又道:“極樂妖僧,你逆天而行,還不束手伏法麼?”
僧極樂怪笑一聲,把掌朝下一虛按,“波”的一聲響,地上多了一個深坑,盤腿坐下,道:“老和尚縱橫宇海,未嚐聞明四小姐名字。三大世家,鼎足而立,明家有何資格來管我?明夫子呢?叫他自來與我說話!”
明畫眉身邊一人道:“咄!三教儒為首,明家怎麼管你不得?老妖僧,汝多行不義,禍亂中州,殘民以逞,天理難容,若教你幸逃及身之戮,更以何法教天下?”聲音稚氣未脫,卻是一個尚未加冠的童子,眾人見他少年老成,竟敢當麵斥責僧極樂,都微微詫異,又看他衣著非俗,一表人才,像位世家公子,看來多半也是明家親族,說不定還是明惟厥的兒孫。
明畫眉微微頷首道:“六弟說得不錯,也不枉父母師長教誨。須謹記我明家行事,遵天命、執大義,是萬萬不容差失的。”那童子道:“四姐之言,牢記於心。”明畫眉道:“那好,你去向那妖僧挑戰罷。”
她此言一出,楚飛燕等一時都懵了,僧極樂在中土武林中絕對算得頂兒尖兒的厲害角色,之前出手,便是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他能耐非凡,這童子能有多大年紀,僧極樂吹一口氣隻怕也把他吹倒了,如何談得上“挑戰”二字?明畫眉這不是叫親弟去送死嗎?難道他們明家武功當真如此高深莫測,連一個學過三招兩式的黃口孺子也能擊敗當世絕頂高手?
那童子果真依言越眾而出,道:“妖孽,吾來也!”僧極樂及其黨羽一愕,繼而紛紛捧腹大笑。明畫眉卻一本正經地說:“‘德威唯畏,德明唯明’,先正爾罪,再領爾刑。妖僧極樂,狂誕不經,悖逆倫理,荼毒生靈。罪無可恕,萬死猶輕,即行處死,天理無情!”僧極樂縱聲狂笑,往前站定,道:“迂腐書生,笑殺我也!”
明畫眉喝道:“殺!”手一揮,十三陣之中的“春秋”三陣人馬都從身邊取出火銃來,彈藥早已裝填好,一時俱發。頃時,響聲亂作,硝煙四散,僧極樂臉色慘變,說偈道:“三千世界煩惱盡,血光滿地大……快哉……”這個中土武林絕頂高手、佛門敗類就這樣被火銃打死在蓮花穀內,往生極樂去也。
僧極樂黨羽也被這一頓亂銃打得死傷狼藉,未死的都哀號起來。僧病本低頭道:“阿彌陀佛!”東首眾僧齊誦佛號,退至一旁。明畫眉又一揮手,一頓亂銃,把僧極樂黨羽殺得一個不留。
垓心處隻剩下楚、淩、周三女。明、僧兩家在場的一流高手精英不下百人,更有僧病本這種修為造詣在她們數倍以上的大宗師,一旦合圍,三女已是插翅難逃,更何況對方還有無情的火銃?三女形勢之劣,已是無以複加。這火銃隊是明家在滅異穀一戰之後秘密組建的,為的就是防範魔宮卷土重來。淩一色心中懊悔:“是我好勝爭強,連累了燕姐姐,若早早走人,哪有這事?”她最是強項,明知必死,也渾無懼色,向楚飛燕望去,楚飛燕微微一笑,握定了她手掌,道:“一色,能與你同日而亡,平生快事莫過於此。”
淩一色心頭一酸,又是傷惜,又是興奮,腔血如沸,道:“我們泰壹宮人不敬天地鬼神,對幽冥之事嗤之以鼻,若真有地獄,我們下去再鬧他個天翻地覆。”又看了周雪鮫一眼,微感歉疚,道:“狗壁虱,連累你了。”周雪鮫笑道:“本來就是你們救了我,說什麼連累不連累?”
淩一色毅然道:“我不受辱。”楚飛燕心中一痛,低聲道:“我給你們一刀。”對方剛才不亂銃將她們擊斃,無非是想生擒,落到明家手裏,受萬千屈辱不說,最後死也死不利落,有什麼意思,不如自我了斷痛快。
明畫眉淡淡道:“將這兩個魔道異端、這個史家叛逆拿下,淩遲處死,亂臣賊子,決不待時,隻在此間施刑,以正綱紀,傳檄天下。”
楚飛燕正摸刀柄,猛然間雙耳一震,卻是僧病本喝道:“慢!”
僧病本身為中土武林三大領袖之一,內功何等精湛,這一喝之威,立時鎮住全場,卻道:“明四小姐,山僧還不清楚周小姐犯了什麼罪過,就算有罪,周小姐是山僧小友,這兩位姑娘也似非怙惡之輩,正所謂一闡提人亦有佛性,佛門廣大,山僧或可點化她們改邪歸正。不教而誅,亦有違聖人之訓。”
明畫眉道:“罪有可恕有不可恕,少正卯作亂,聖人誅之,異端賊子豈可赦乎?我雖係巾幗,繼承不了千秋道統,也自幼立誌剪除凶逆,捍衛綱常,澄清四海,重現舜日堯天。”想了想,又道:“我奉父命鎮壓異端,若不將彼等盡行夷滅,於家為不忠,於父為不孝,於兄為不悌,古人大義滅親,周雪鮫雖是我表妹,亦不足湣。”微一躊躇,又道:“雪鮫,你犯下十大罪狀,自絕於世,不是表姐心狠。就算我親妹子做了異端,我也決不容情。”周雪鮫微笑道:“多謝表姐向我表明心跡,阿鮫不怪你。”
淩一色高聲道:“明四瞎子!”明畫眉長眉一軒,道:“逆賊欲乞命麼?”淩一色說:“告訴你這假道學,你兄長明三狗子的頭,是我砍下來的,你敢下場與我較量較量麼?你有火銃,算我們倒運,他日我爹親臨,把你們這些狗壁虱一個個千刀萬剮,連你列祖列宗的臭骨也從墳裏挖出來,四書五經一股腦兒滅盡,絕了你那道統,廢了你那萬古綱常,叫你這狗東西禍害人間!”
明畫眉道:“那便教你死而無怨。”飄然出陣。
淩一色見她竟肯下場,倒也出乎意料,想:“我可別白送名聲與她才好。”遂道:“燕姐姐,不用你幫手,看我宰了這盲婆。”對方已掌控全局,多添一人與戰毫無用處,不過引來對方火銃射殺而已。淩一色長笑一聲道:“血海茫茫恨未休,媧皇公主誓心頭。波濤萬裏狂魂在,殺汝明家草不留!”手一揚,薔薇刺遠遠擲出,空著雙手,蔑笑上前。
明畫眉道:“無知匪類!”雙掌一翻,已經攻至,正是五經正義掌功夫。淩一色見她行動迅捷竟遠在常人之上,心道:“這家夥真是瞎子?不管了,斃了再說。”雙掌翻飛,卻是對攻之勢。
兩人動手之前,都有些低估對方,數招一過,淩一色便想:“這瞎子可比她哥哥厲害多了!”明畫眉則想:“這逆賊年紀輕輕,倒也不簡單,無怪乎魔宮如此猖獗。”未分勝負,忽然一陣歌聲傳來。
那歌聲清晰起來,卻唱道:“中土專門和稀泥,三家就是狗東西。無邊血海魔君怒,四百軍州盡兒啼!”聲音奇冷無比,不知從何處發出。僧顯實道:“誰在叫喚?”
卻聽得一聲冰冷長笑道:“三家聯合,騙子分贓,糊弄世人,憑火銃取勝,虧你有這厚臉,教你見識冰海玉人功!”眾人正驚疑間,隻見月光下一朵紫雲掠出,逝如閃電,雲中倏然一股怪霧噴出,漫得極快,已將“春秋”三陣中的“公羊”陣罩住。眾人隻感身陷冰窟,奇寒徹骨,好像一時間變了天地,一排排地都打起寒戰來。
滿場之人心下栗然,不知來了什麼怪物,眾銃手未得明畫眉號令,不敢擅自發銃,那紫雲貼地掠出,又是一股寒霧,掩住了“穀梁”陣,穿入垓心,明畫眉早已退後,那紫雲卷住淩一色、周雪鮫,又往人多處直撞過去。
楚飛燕叫道:“放下她們!”飛步追去,一把抓住那紫雲一角,隻感如抓到一塊堅冰,自然釋手。淩一色把腳往外伸,楚飛燕連忙抓住。那紫雲笑道:“好輕功!魔家也教你追上了。”去勢絲毫不緩,從人叢中橫穿而過,火銃手手忙腳亂,又恐傷了自己人,那紫雲所向披靡,忽被一股柔和勁力阻了一阻,卻是僧病本合十立於麵前。那紫雲迎頭一口寒霧噴去,僧病本喝道:“咄!”枯瘦如柴的身軀憑空升起,已呈古銅之色,寒霧未及其身,便消散得無蹤無影。那紫雲喝了聲彩:“十方道場功!果然有兩下子。”攜著三女,遠遠飄出,化作一抹紫痕消逝在已經微亮的夜幕之下。
僧病本亦不追趕,眾人呆呆佇立,神情又是驚異,又有些慘然。原來被那寒霧噴中的人,已經成了一座座僵硬可怖的冰雕。眾人顏麵丟了還在其次,更憂的是敵人如此凶狠,日後還不知會有多少麻煩。僧病本緩緩吐出一個字來:“劫!”
明畫眉皺眉不語,也不知是否想到了應敵之策。
那紫雲攜著三女,輕飄飄地出了二三十裏,方將他們放下,拍著淩一色肩膀道:“大侄女,若非魔家,今日你可險得很啊!”
淩一色被拉了一路,身上冷氣涔涔,睃了那人一眼,道:“我淩一色是魔道傳人,不屑於掩飾真實心思。你害死我母親,我絕不會原諒你。你要殺我,趁早動手好了。”
周雪鮫心下一凜:“芍藥公主也真倔強,卻不知她和這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楚飛燕剛才從那人武功中已猜到其來曆,此時與之相對,見那人身材頎長,裹著一襲籠紗閉月海紋紫袍,神如冰,肌似雪,一雙鳳眼中寒意凜凜,渾身上下隱然透著森森冷氣,心下更加了然:“原來是她,想不到這麼年輕!”遂道:“哲人長矣無心老,誰擅千秋萬古名?”那女人傲然道:“飄若驚鴻來世上,洛神豔目已如冰!”楚飛燕道:“果然是洛神閣主,我是風莊主的徒弟阿燕。”
那女人對淩一色說:“魔家不殺泰壹宮人,你恨魔家,魔家在乎麼?你想報仇,淩冷玉等著你來殺!你若有本事殺了你姑姑,算你英雄好漢。”她語調雖冷,這話卻甚是響亮,泰壹宮人雖一言一行不肯作偽,是非愛恨都是臉上明寫、嘴裏明說、手上明來。周雪鮫聽著心想:“狂狷耿介,看來他們魔宮人士多是這般,這種人中土武林中委實缺乏,也很難在中土立足。但他們的學說以反世恨世為本,性格越是耿直堅執,做事便越不留餘地,現在他們還能有所不為,日後仇恨越來越深,就難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