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羲和浴日(2 / 3)

淩一色“哼”了一聲,也不再說。那女人又向楚飛燕道:“你認識魔家?是風狂雪告訴你的?他怎麼說魔家?”風狂雪乃泰壹宮現下第一號高手,任狂高傲,不喜言語,這女人倒也真想知道風狂雪對她的看法。

楚飛燕直言道:“師父提到閣下時,就一個字。”那女人眉頭微抬:“哪一個字?”楚飛燕學著風狂雪的腔調說:“嘿!”那女人神色微變,繼而大笑道:“嘿!”又問:“那你知道魔家哪些事?”

楚飛燕道:“你是淩崖主的堂妹、一色的姑姑,你叫洛神閣主淩冷玉,聽說你一向在極南冰川中練功,別的我也不深知。”淩冷玉道:“那你不知道一色的母親是魔家害死的?”楚飛燕見淩一色憤恨溢於形色,心想:“怎麼一色沒跟我說過?”遂道:“我隻知道一色的媽媽過世得早,你為什麼要害死人家?”

淩一色把下唇咬得緊緊的,良久方道:“燕姐姐,我也是回媧皇崖後才知道,我小時不知,我……”瞪著淩冷玉道:“這個女人,原先是我爹青梅竹馬的老情人,他們本來都要成親了,洞房之夜,她卻自己跑了出去,撇下我爹一個,我爹……之後他們分了手,我爹認識了我娘,和我娘好了,又與她有什麼關係?我娘生下我不久,她卻跑回來把我娘騙到偏僻之所,她……她居然扒光了我娘的衣服,叫我娘出醜……我娘回去後氣不過,不久便……這……這事瞞了我十幾年哪!我也要扒了她衣服,我、我殺了她!”說到此處,雙眼已紅。

楚飛燕、周雪鮫黯然不語,雖欲勸解,一時也不知當如何說。淩冷玉冷冷道:“你要脫魔家衣服,行啊,咱們一起脫,誰先穿回誰是孬種。你想要魔家性命,得看你有無這個能耐!魔家對你沒興趣,你且一邊去!”卻看著楚飛燕道:“你叫什麼來著?”楚飛燕見她氣焰囂張,欺負一色,又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心中有氣,更不應她。

淩冷玉冷笑一聲:“好哇,你偷了白月天霜刀出來,長輩問你話,還不老實回答?”楚飛燕一怔,坦言道:“不錯,這刀是我偷的。”淩冷玉道:“你幹嗎要偷?”楚飛燕說:“師父發脾氣把我趕出來,我一時氣不過,便把刀偷走了。”離恨天大君逝世之後,白月天霜刀自然傳給了懷仇天大君,後來懷仇天大君一次酒酣之際,順手把霜刀贈給了一位好友。那好友事後省悟過來,也提出歸還,懷仇天大君大笑道:“泰壹宮人豈有食言之理?”堅不肯收。那位好友便是康回莊的先輩,從此神刀遂歸康回莊所有。其實泰壹宮高手素來不用兵刃,霜刀放在莊中也無用處。但楚飛燕事後想來,總覺得當時太過衝動,愧對恩師。此番提起,又是悸然,道:“要不我把刀給你,你去還與我師父好了。”

淩冷玉雙眼盯著她,神情帶著幾分怪異,驀然一笑,楚飛燕被她看得心裏發毛,問:“你笑什麼?”淩冷玉笑道:“你和一色洗澡的時候,魔家便跟著你們啦。你這姑娘有意思得很,了不起哪!”楚飛燕省悟:“原來在客棧聽我們講話的就是她。”

淩冷玉把楚飛燕端詳了好一會,眼波微漾,讚道:“妹子,你好美!”楚飛燕不料這個寒霜般的女人竟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愣著擺了擺手。淩冷玉又道:“魔家若年輕二十幾歲,多半便追求你了。這可不是說笑。”泰壹宮人多行驚世駭俗之事,並不排斥同性情愛,楚飛燕雖有些意外,也不甚在意,道:“謝了,本姑娘可對你沒興趣。”又抱了抱拳道:“前輩救命之恩,阿燕永記。沒別事的話,我們先走了。”她既然知道對方是一色仇人,謹慎起見,不想與之同行。

淩冷玉打了個哈哈,道:“風狂雪的徒弟便這麼沒出豁?魔家好歹救了你們三條性命,你就這麼一走了之麼?”楚飛燕想她這話也在理,說:“那你有什麼吩咐我去辦的?”淩冷玉笑著說:“隻怕有些為難。”楚飛燕道:“你且說是什麼事。”她想對方既然是泰壹宮前輩,也不會叫她去做什麼下三濫之事,大不了艱難些,自己出些力氣報答她也便是了。淩冷玉道:“好!你把褲子脫了,讓魔家摸摸你的屁股!”

楚飛燕變色道:“我看你是宮中高手,叫你一聲前輩,你不要欺人太甚才好!阿燕是個頂天立地的女子,一分一毫也苟且不得!你敢小看我麼?”手已按住刀柄。她性情剛烈,自知武功與對方差得太遠,若對方真的欲行不軌,大不了往自己脖子勒上一刀。

淩一色道:“姑姑!你可別忘了,你的冰海玉人功來之不易。”原來淩一色之父媧皇崖主淩滅鼎與淩冷玉是堂兄妹之親,自幼耳鬢廝磨,相印於心,本來已定鴛侶,不料洞房之夜,淩冷玉畏懼房事,逃了出去,怎麼都不願成親,父母寵愛女兒,也便由她,經曆了這般尷尬,兩人都心冷了,於是分手,淩冷玉仍是處子。淩滅鼎年青英俊,文武才器當時便頗不低,暗中垂青他的姑娘實在不少,但都知他與淩冷玉是天生一對,也不便插足其間,及知悉他們分手,不免都有些想法。當時泰壹宮第三代大君溟涬天的女兒也鍾情於淩滅鼎,搬到媧皇崖住了一年多,陪他讀書練武,最終感動了淩滅鼎,兩人結合生了淩一色。淩冷玉也不聲張,心頭暗惱。她相貌出眾,與堂兄分手之後,常被宮內年青子弟屬意,她脾氣不好,對追求者又打又罵,追求者滿腔熱情,卻被她罵得連豬狗也不如,休道泰壹宮人個個性高,便是鄉間尋常男子,也受不了這等侮辱,即使不打還她,也免不了回罵幾句“潑婦”、“賣剩橘”、“做定老處女了”、“魔家要你是憐貧恤老”之類。淩冷玉越想越氣,遷怒於淩滅鼎新妻,回到媧皇崖,趁淩滅鼎不在,把他夫人重重羞辱一番,氣得她抱恨鬱鬱病亡。淩冷玉稱心如意,一個人去極南冰川中練冰海玉人功了。那冰海玉人功是泰壹宮上代一位女性高手所創,必須以處子之身到極南冰川中赤身裸體修煉,淩冷玉孤身練功十幾年,將原來隻有十二層的冰海玉人功練到了一十四層。她功成回來之後,溟涬天大君已經逝世,寂滅天大君不計前嫌,任命她為洛神閣閣主。她內功精純,雖已年過四旬,看樣子與二十歲出頭無異。練這冰海玉人功,最要緊的是守身,倘若失了身子,將無以壓製體內寒陰之氣,凍成一具僵屍。

淩冷玉冷瞟了她一眼,道:“你姑姑不用你小妮子指點。”對楚飛燕道:“心肝妹子,你莫怕,都隨魔家過來。”向周雪鮫一指,“你也跟著走一趟。”

三女不知吉凶,也隻得隨去。來到一間石屋前,天色已朗,淩冷玉問:“大侄女,你為什麼來中土?”淩一色道:“你能找到我,肯定知道內情,何必明知故問!”淩冷玉道:“爽快!那魔家問你,可記得‘北海滄溟飛冷月,關山鐵月掃雲樓。驚風吹冷英雄血,再恨人間二百秋’、‘獨據紫微揮恨血,塵寰一片莽蒼蒼。千秋回首提肝膽,萬古無人似我狂’這幾句話麼?”

淩一色道:“這是離恨天大君的兩首詩,誰不記得?”泰壹宮人雄視塵寰,視古聖先賢如豎子、山河神明如草芥,獨敬創宮大君,對他的文章言論無不熟稔於胸。淩一色見對方竟拿如此顯淺之事來問,明擺著看她不起,更是窩火。

淩冷玉說:“這兩首詩中,都有‘恨’、‘血’二字,我泰壹宮魔道學說中也有‘恨海’、‘血海’之論,你知道麼?”淩一色大聲道:“怎麼不知?幽淵恨海無生滅,魔主高吟誰與倫?血海浮沉尊離恨,大君寂天統諸神!”

淩冷玉“嗯”了一聲:“恨海生魔道,群神禮大君。哲人魂不滅,望絕古今雲!我泰壹宮的魔道,生於恨海之中,是對數千年人心醜謬的逆反,無論什麼學說,什麼這個道那個道,在我們麵前都如草芥一般。”

周雪鮫一旁聽著,也不言語。淩一色卻有自豪之色。淩冷玉問楚飛燕:“你說說,何謂血海?”楚飛燕說:“血海指俗世。按離恨天大君的學說,人這種東西如果獨立生長,很難存活下去,就算存活下去也與野獸無異,但若合群而居,又會受到種種勢力、傳統、明規暗則的約束,俗世之人,一識事便被管教這不能做、那不能犯,長此以往,都養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奴性有兩種表現,一是甘於臣服,給強大於己的人做奴才,二是自己做了奴才,卻認為世人都應該與自己一樣做奴才,不做奴才是不可思議的。那些帝王將相同樣也有奴性,他們臣服於權力、形勢、傳統、欲望,照樣也是世俗法則的奴才,遇到比他更有勢力的一樣腿軟。奴性與虛偽互為表裏,一世之人皆為奴仆,那把持世人命運的法則教條哪有不虛偽之理?數千年來,人智日長,人心日偽,人們打著各種旗號,相互利用,相互殘殺,成王敗寇,黑白顛倒,少數當權者代表了‘天命’、‘大道’,無知庸眾頂禮膜拜、盲聽盲從,循環往複,無可救藥,性命握於人手,魂魄不得自由,雖具人形,實乃兩足禽獸。”

淩冷玉道:“大致不錯。那何謂恨海?”楚飛燕說:“恨海指哲人情懷。世俗人處於血海之中,卻像木頭一樣,渾然不省,你砍它削它,卻不會反抗,豈不是傻得很嗎?好不容易有哲人出來籲天警世,但哲人的觀點又太超前了,俗人根本不懂,就算勉強聽懂了,也沒有反抗的膽子,反而怪責哲人,往他身上潑髒水。哲人心骨,豈同凡俗,也必然不願妥協,如果他違心而行,便與偽人無異,也不配做哲人了。因此真正的哲人,一生都會在對抗中度過,甚至是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世界。因哲稱狂,因狂成恨,抱恨長眠是他的歸宿。”說到這裏,不知為何,一種悲愴的預感電閃而過。

淩一色道:“燕姐姐說得不錯,世俗恨我們,我們也恨它,恨絕這些主宰世道的狗東西。”楚飛燕道:“一色,我可不是哲人啊。”淩一色說:“我們繼承魔道,是哲人的傳人弟子,也應效法離恨天大君。”

淩冷玉微微一笑,看著周雪鮫道:“妞兒,你覺得我們的學說怎樣?”周雪鮫道:“‘冠蓋滿享華,斯人獨憔悴’,你們有你們的憤恨與痛苦。但有破無立,為害愈劇,一味孤狂,於事無補。說到底,你們對世人求全責備,什麼都看不慣,把自己寄托在仇恨上,物極必反,最終會有被仇恨吞噬的一天。”淩一色道:“放什麼狗屁!我們立狂性,立傲骨,怎麼有破無立?破為立之本,中庸道不過是奴才的借口而已。你再叫嚷,我縫上你的狗嘴!”周雪鮫正色道:“阿鮫豈懼死乎?若非你們相救,阿鮫已是孤魂野鬼,燕姑娘把阿鮫當朋友,一路照顧我來,我若不竭誠直言,才是人麵獸心。”

淩冷玉道:“好了,都別吵鬧。恨海的含義你們知道了,可是你們聽說過恨海重生大法麼?”楚飛燕、淩一色茫然搖首。淩一色看了看周雪鮫,道:“你不是讀書多嗎,你聽過沒?”周雪鮫道:“我聽過這名堂,也不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