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蓮花道場(1 / 3)

周雪鮫道:“那請燕姑娘起個頭。”楚飛燕想了想,說:“以現事起句:‘新交逢故友’,可使得麼?”周雪鮫點了點頭,說:“我僭先了。”隨口接道:

吟詩對遠人。攜掌噙風淚,

淩一色說:“一上來便流淚,真小家子氣。”自聯道:

揚衣撇樹塵。雄談吞八表,

周雪鮫說:“芍藥公主果然抱負非凡,但動靜也太大了。”淩一色說:“我喜歡,你管得了?”周雪鮫聯道:

極望仰三辰。紫縵霞城帳,

淩一色聯道:

黃雲月浪津。湘君孤怨念,

周雪鮫道:“這句不好,調變得太快了,少了鋪襯。”也聯道:

洛女淡嬌嗔。楚調高唐散,

淩一色聯道:

唐妃馬嵬辛。極天尊太一,

周雪鮫說:“芍藥公主提到貴宮了,但這句有湊數之嫌,接得不好。”淩一色說:“你懂個屁!”周雪鮫也不辯駁,聯道:

萬獸禮麒麟。夢斷思馳驟,

淩一色接道:

苔纏屐滑頻。風狂飆猛誌,

周雪鮫聯道:

夜冷念傷民。世亂鼎將沸,

淩一色聯道:

心殤路已湮。仇懷安可盡,

周雪鮫搖頭道:“芍藥公主,你辭中怨念如是之重,可有什麼解不了的心結麼?”淩一色不答。周雪鮫又聯道:

寂魄最無垠。苦恨鈴須解,

淩一色色變,一腳將那洗腳盆踏得片片兒碎,道:“你什麼意思?”周雪鮫道:“我聽說你們泰壹宮人憤世嫉俗,以世為仇,失於偏激,其實……”淩一色喝道:“住口!”自聯道:

迂辭吾不遵。焚冰融雪女,

周雪鮫一愕,笑道:“竟要來燒我了麼?”因接道:

割肉報花鄰。脈脈憐芍秀,

淩一色眉一跳,甩手打了周雪鮫兩個大耳刮子,說:“我也贈你一句:啪啪打鮫唇!”

楚飛燕忙將兩人分開,道:“好好地聯詩,你怎麼打人?”淩一色恨恨道:“叵耐這廝無禮,句句諷我,我打的就是她這張賤嘴!”楚飛燕說:“人家一片好心,你想‘融’了人家,人家還‘割肉’報你,你也該學學人家這氣度。”淩一色說:“她虛情假意,哪有什麼好心了?中土讀書人都是這樣的,她不是要‘割肉’嗎?好,我便割她的肉!”拔出薔薇刺,便向周雪鮫砍去。

楚飛燕道:“使不得!”左手一伸,兩指拈在薔薇刺側麵上,順勢一推,同時右手反拿淩一色手腕。她們自幼一同長大,對彼此武功路數都熟極,楚飛燕以這手法奪她的劍,本來決無不成之理,這隻要內勁一吐,淩一色手中長劍非“哐啷”落地不可。但她們分別數年,淩一色又得了她父親媧皇崖主的傳授,與之前大不相同,楚飛燕這一拿被她以詭異手法化開,長劍仍向周雪鮫而去。楚飛燕變招也快,一勾一帶,把薔薇刺夾手奪了過來,但淩一色出劍勁急,在她臂上劃出了長長一道口子。淩一色驚叫一聲,欲收勢已來不及,見楚飛燕傷口血湧,忙撕下衣襟給她止血包紮,幸未傷及筋骨。淩一色道:“燕姐姐,我……”已帶哭腔。

楚飛燕笑了笑,伸臂抱住她纖腰,道:“傻丫頭!”突然想到:“我這幾年縱橫四方,從未受過傷,不料頭遭竟傷在一色手裏。”

淩一色哽咽道:“我見你老袒護她,倒跟我生分了,才……急的。”楚飛燕拍著她的背道:“傻心思!”又正色道:“一色,我當雪鮫小姐是朋友,賞她的才華,敬她的氣度,維護她是為人之義,你我一起長大,姐妹同體,無分彼此,你犯錯與我犯錯無異。你若害了她,我也罪孽非小。我阿燕一生中,最敬的是師父,最親愛的是你。你若還不曉得我用心時,我寧可往自己身上多刺幾劍。”

淩一色把頭埋進楚飛燕胸前,哭了好一會,道:“燕姐姐,我聽你的。”楚飛燕笑道:“好妹子!”淩一色拭著淚道:“陪我洗個澡好嗎?”

楚飛燕道:“陪你?”淩一色道:“以前在康回莊,我們不是一塊洗澡的嗎?”楚飛燕說:“是你小時不喜歡洗澡,我才拉著你一起洗的,後來你大了些,也要拉我來陪。”回味孩提趣事,不禁莞爾。

淩一色道:“咱們從小一起洗澡,還害什麼羞?”楚飛燕臉一紅,道:“別說了,叫人笑話。”

淩一色破涕為笑,卻對周雪鮫說:“我們去洗浴,氣死你!”周雪鮫嫣然一笑:“你們姐妹倆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

淩一色一時語塞,瞪了一眼,把周雪鮫穴道點上,挽著楚飛燕去了。客店內本有浴室,二人解衣共浴,想起小時候的溫馨時光,雙雙心神蕩漾。淩一色邊給楚飛燕擦背邊道:“燕姐姐,我這輩子跟定你啦,等大事辦完,滅了三教,我隨你天南地北去,‘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楚飛燕咂舌道:“打嘴小妮子!開玩笑也有個度啦,我又不是男人。”淩一色笑道:“你雖不是男人,但什麼男人比得上你?”

楚飛燕與她說笑慣了,也不在意,又問:“你說要滅了三教?這是寂滅天大君的意思?”淩一色說:“不是大君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我有一個誌向,要把這虛偽透頂的肮髒世道與欺世誤人的偽善學說徹底鏟除。這些狗壁虱,千百年來活在鐵籠之中,奴性入了骨髓,反把敢於反抗的、給他們找出路的人視為仇寇,我恨透了他們。”

楚飛燕心中一驚,方知這個義妹誌向如此之大。沉吟半晌,道:“一色,我問你,離恨天大君的本領如何?”

淩一色道:“還用問嗎?離恨天大君之能,宇內無對,他一無師父,二無奇遇,全憑超人才智,通悟至玄,一身武功全出於自創,誰人及得?我若有他一成的修為,早已無敵於當世,便天下英雄聯手也不懼。”楚飛燕道:“離恨天大君那麼大的本領,幾乎可說是天下事無不可為了,他為什麼不把反對他、嘲笑他的人全部殺光呢?然後稱霸武林,甚至連皇帝也做了,豈不沒人敢反對他了?”

淩一色說:“稱霸武林算什麼,做皇帝又算什麼,世俗權勢隻能使世俗蠢蟲趨之若鶩,豈哲人狂士所屑顧?離恨天大君一生憤世嫉俗,他仇恨的不是個別人,而是整個偽人得勢、真人失路的世道。他既這麼主張,便要以身作則,若他也汲汲於權勢,又與俗人有何區別?那就算他本事再大千倍,又怎麼值得我淩一色敬重?”

楚飛燕道:“不錯,他是不屑,魔君傲世,風骨如斯!但說深一層,更是他看得遠、看得透,他的著作《毒》中有一段話:‘夫俗人趨利而聚群,惜生而順勢,聚群則為群所驅,順勢則為勢所禦,雖欲自脫,不複可得也,舉世皆瞽,則明目者不敢言所見;舉世皆聾,則耳聰者不敢辯所聞。千年以降,人習於此,眾障既成,不可救矣。雖強裁力抑,亦不過抑毒於腑,其害愈烈。’離恨天大君知道要根本改變人心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把某種世俗事物強行消滅,也隻會適得其反,引起更激烈的反彈。隻要人的本性不變,任何被消滅的東西都會改頭換麵地重現。”

淩一色道:“可是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們泰壹宮人為什麼會被那些狗壁虱視為異端?是因為我們離經叛道,不信他們那一套。他們自己當慣了奴才,卻看不得別人活在囚籠外。既然這世道已黑白倒顛,還留之何用?燕姐姐,你也在中土闖蕩了幾年,捫心自問,你覺得中土好還是泰壹宮好?”

楚飛燕在康回莊長大,她初來中土不久,便覺得這裏爾虞我詐、人心隔山,泰壹宮人狂逸放誕,凡事率性而為,自然心口如一,而中土人卻像立於危樓之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謙恭時近乎諂媚,與其說出於禮,不如說出於懼,讓她很看不慣。但若說要為此仇恨整個俗世,她又覺得並無必要。想了想,回身看著淩一色道:“其實咱們自由自在便好了,別人的事也管不了那麼多。”

淩一色不悅流於形色:“我是魔道傳人,與世俗不共戴天。我泰壹宮人的恨,我要這世道千倍萬倍地償還。”

忽聞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說得好!”聲音似近似遠,不知是從什麼地方發出的。楚飛燕道:“誰?”急穿衣出去看,不見有異。

淩一色也穿好衣服出來,楚飛燕見她神情嚴峻,問:“一色,怎麼了?你認識這人?”淩一色說:“多半是我們泰壹宮的人,不然不會叫好。可別是……”楚飛燕問:“是誰?”淩一色搖了搖頭,道:“算了,我也拿不準。”

楚飛燕提聲道:“北海滄溟飛冷月,關山鐵日掃雲樓!”這兩句話出自離恨天的詩作,若是泰壹宮人聽到,便會回答“驚風吹冷英雄血,再恨人間二百秋”,兩邊便可會合。她聲音傳出,卻無人回應。正納悶間,卻見王守恨臉色沉黑,兩眼發直,踉踉蹌蹌過來,說:“公主,我……”一跤摔倒。楚飛燕馬上扶住,問:“王先生,出什麼事了?”

王守恨勉力抬頭,迸出一句話來:“狗、狗畜生!”噴出一口鮮血,昏厥過去。淩一色一探他脈搏,道:“他中毒了,燕姐姐,看你的。”楚飛燕道:“扶他進去,我來解毒。”

楚飛燕練過維鬥神功,此功是離恨天六十三大神通之一,最善克毒。除了天下毒物排名第一的“無盡虛”,什麼劇毒邪祟也不能侵體。若別人中毒著邪,隻要中的不是毒物中排名前三的“無盡虛”、“人心瘴”、“世情毒”,都可以維鬥神功助彼驅除。維鬥神功修煉法門本不甚難,但對修煉者資質要求極高,而且離恨天大君傳下的武功典籍中有些地方也語焉不詳,一百三十年來,多少才智超卓之士竟無一練成。風狂雪武功勝於徒兒不啻十倍,他自己也沒練成。而楚飛燕隻半日功夫便練成了,風狂雪深讚她天賦異稟。她運起維鬥神功,很快給王守恨解了毒。

王守恨醒來長舒一口氣,道:“多謝姑娘!”楚飛燕問:“王先生,誰傷了你?”王守恨道:“是狗眼神君。”淩一色問:“這老畜生一直跟著我們?”王守恨道:“不像。他們當道打人,我實在看不下去,上前喝止,那狗眼神君便率眾來圍攻我,一時沒提防那廝暗器,著了他手。”

淩一色怒道:“中土武林的雜碎!燕姐姐,咱們報仇去。”楚飛燕想:“我這幾年行走江湖,聽人說起這狗眼神君的事,真是劣跡斑斑,上次觀他言行,也是囂頑敗德之徒,江湖傳聞不曾冤枉了他,除了此害也好。”遂道:“那便去找這廝要個說法!”淩一色說:“可別教姓周的走了,帶她一道去。”回房拉上周雪鮫,與王守恨等同去報仇。

王守恨在前引路,走出十來裏,遙遙望見一道清澗上架著座石橋,橋邊有人聚集,王守恨道:“便是那裏了!”趕過去,隻見一個“老而不”坐在滑竿上,一副指點江山的姿態,橋欄上綁著五個男女,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那老貨還指揮眾人往他們身上潑屎潑尿,施虐者正是狗眼神君及其弟子。原來當時狗眼神君受淩一色挑唆,誤闖替興樓,被蘇坐忘製住,他本意隻是向周家討個說法,並不想得罪明家,更不想與魔宮異端扯上關係,費了好大工夫,才把事情解釋清楚,還被顏彌厚、周藏簡痛責一番,隻好賭咒發誓,承諾捐獻一半家產建書院義舍,並每年到真定學一個月三《禮》,才姑免其罪,以觀後效。中土武林人士犯有過失,自有本門掌門頭領處置,若是掌門有過,也有三大世家處罰。蘇家無為而治,一般讓下麵自行解決,因此中土武林的道家門派日子相對好過。佛家門派掌門首領犯錯,僧家多使之避位懺悔,重者逐出佛門。明家行事方正,督下甚嚴,像這種沒收家產、責令習經的處罰,尚屬於“教”,若“教”了還不“善”,便是要“誅”的了。當然,若是信奉異端,與“天地綱常”作對,那連“教”這一環也可省去。盡管如此,江湖中還是爭鬥不息、陰謀層出,一般門派隻要不犯渾去招惹三大世家,或不知死活地去質疑“古聖先賢之道”,還是不難在江湖中立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