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蓮花道場(3 / 3)

楚飛燕與周雪鮫這些天相處下來,知她至情至性,不會作假,遂道:“雪鮫,我相信你。但你此去太過危險,若被明家人馬拿去,不是耍處。我不知道還罷,我既知道,斷不會教你犯險。你且跟我們回去再說。”

周雪鮫點了點頭,問:“怎麼不見王先生他們?”淩一色“哼”了一聲,道:“誰知道你有沒有什麼圈套,我當然要留著人馬在後麵,若中了你的毒計,也有後援。”

這時半空中傳來一個莊嚴而蒼老的聲音道:“虛空真假琉璃淨,能將垢土化西方。見性真如長在我,靈山不向心外求。”又一個聲音長笑道:“極樂西天無接引,血盆地獄現如來。抓起屠刀究竟覺,殺人成佛上靈山。”兩個聲音雖有前後之分,但前一個聲音說到“琉璃淨”時,後一個聲音已開始說“極樂西天”,兩個聲音都清清楚楚、頓挫分明,誰也不能將對方壓下去,譬如兩座等重大鍾同撞,於萬籟俱寂中陡然發出,隻震得群山環響,回音不絕,其中夾雜著無數飛鳥驚起撲翅之聲,末了又是一個聲音道:“叛徒僧極樂,我佛以慈悲渡世,你‘殺人成佛’,是何道理?邪魔外道,猶敢談禪?今番見性、會三、一界、梵網、滌垢、深密諸宗會聚蓮花穀內,便是要鏟除你這業障,你還敢公然現身,難道連‘因果報應’四字也不信了麼?”聲音渾厚洪亮,又是一位高手。

周雪鮫道:“病本大師定是在那裏!”楚飛燕與淩一色對望一眼,均感此事太湊巧,但那聲音分明從甚遠之處傳出,中間雖有山巒阻隔,仍真真切切地傳入耳膜,仿佛發聲者便在左近,其內力之深蘊充沛可想而知,斷非等閑高手可辦到。楚飛燕未曾見過僧病本,一直想會會這位中土武林屈指可數的大宗師,看看是否真有其實,聽了那聲音,好奇好事之心又起,遂道:“一色,看看去?”淩一色想:“我來中土一趟,沒查到白結縭結局,隻帶一個周雪鮫回去,功勞有限,若能趁僧家內亂,一舉將這些臭光頭收拾了,回去也給媧皇崖長臉。”遂道:“去會會他!”

卻又聞得那邊傳來聲音道:“爾等妄分宗派,枉自參修,肢解佛義,皆未悟我佛真意。本尊通解三藏,得佛心印,殺人禪法,至高至明,是大慈悲法、大解脫法、大光明法,爾等悉當改宗服膺。”

三女尋將過去,盤過兩處山腳,其間還不住聽聞那些人辯論之聲,卻望見一圈亮光,果有兩三百人在一個山穀中聚集,分做兩邊,外圍都燃著篝火。周雪鮫道:“那是病本大師!”淩一色打了她一巴掌:“別吵!”楚飛燕看時,卻見兩邊都端坐在地上,西邊的人更多些,為首一個老僧身披大紅袈裟,敞開僧袍,比餘僧足足高出一個頭有餘,左手抓著一根錫杖,杖頭爍著紅光。東邊為首的是一個枯槁瘦黑的老僧,粗布僧衣,腳踏麻鞋。二僧相距七八丈,手中各執定一根又粗又長的鐵鏈,鐵鏈的一頭連著一口偌大的銅鼎,看上去總有七八百斤,放在兩人中間,兩人口中辯論佛義,那銅鼎卻不住地搖晃顫動,看樣子雙方是通過這方式來比拚功力。

三女隱身草木中窺視,楚飛燕見東邊清一色的都是光頭和尚,而西邊眾人裝束千奇百怪,連剃光頭的都沒幾個,大半看上去不像漢人,便知他們是僧極樂一夥了。那銅鼎有時微微向一邊移去,隨即又被拉回,似乎一時半會還決不出勝負。至於他們的辯論,楚飛燕感覺西邊的和尚語勢咄咄逼人,東邊的從容沉穩、不卑不亢,但內容都空洞乏味得很,也不關心。

看了一會,西邊那高和尚大喝一聲,手肘一振,銅鼎陡然向上跳起,高和尚手中鐵鏈隨之一送,那銅鼎打著轉向東邊老僧橫推而去,西邊眾人高聲喝起彩來。那枯瘦老僧卻紋絲不動,手中依舊持定鐵鏈,口誦佛號,那銅鼎越去越疾,離他身前不到半丈之時,突然一聲巨響,一座巨鼎四分五裂,兩根鐵鏈都斷成十六七截,四散飛出。其中一截遠遠拋出一條弧線,往淩一色頭頂上落去,淩一色隨手撥開。

場上之人不是四諦僧家前輩能人,便是僧極樂從異域番邦糾合的邪派高手,無不眼明耳利,淩一色動作雖小,立時便有人覺察,紛然道:“誰在哪裏躲著?”“何方高人,可現身否?”

淩一色霍然躍出,道:“泰壹宮芍藥公主在此!”此言一出,東邊眾僧皆為震動,而西邊番人大多未見識過泰壹宮厲害,隻道是什麼尋常幫派,也不放在心上,見跳出一個明豔少女來,倒是一喜。僧極樂及少數知道底細的心都頓時懸起,不知泰壹宮人何以在此出現。那枯瘦老僧皺眉道:“極樂和尚與魔宮通氣了麼?”淩一色“呸”地一聲:“憑他也配?”

楚飛燕、周雪鮫隨之現身。周雪鮫遙遙拜道:“大師,一向可好?”那枯瘦老僧道:“是周小姐?”僧心舍越眾而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那老僧一言不發,向周雪鮫望去,目光中隱含疑惑之色。

周雪鮫說:“病本大師,其中曲折,容後細稟……”僧極樂抬眼問:“你們是魔宮的人?不幹你事,快自去罷!”他養顏有術,雖已年過百齡,還是紅光滿麵,並無多少皺紋,轉過身來,卻見他肚皮上文著一個笑口彌勒,在火光輝映中顯得甚是詭異可怖。

楚飛燕一想起周雪鮫所說此人惡跡,又見他這副尊容,更覺反胃,問道:“你便是號稱‘殺人佛祖’的僧極樂?”眾番人紛紛道:“極樂尊者,三界大師,在世活佛,掌管未來。”楚飛燕、淩一色皆道:“呸!呸呸呸!”僧極樂微微笑道:“幾位美人,本尊爭的是僧家法統,無意與你們魔宮為敵,中土的事,你們還是少管的好。”

東邊一個白眉老僧道:“殺人禪與魔道異端如出一轍,都是害人邪說,悉應除去!”楚飛燕問:“大和尚是誰?”白眉老僧道:“會三宗僧顯實!”楚飛燕道:“原來是顯實大師,我告訴你,像這老和尚做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僧顯實道:“你是魔道中人,自然為自己辯解。”楚飛燕說:“有什麼好辯的?什麼道很重要麼?關鍵要看自己怎麼做。”

有些番人瞧著楚、淩、周三女美貌,一個清高絕俗,一個明豔無儔,一個素雅難方,真是各有各的風姿,各有各的出色,實在難分軒輊,平生所見番女哪能及得萬一,早已癡癡出神,不免歪心大動,七嘴八舌地說起番語來。楚飛燕、淩一色雖聽不懂,諒來也不會是什麼好話,更是氣憤。東邊眾僧有不少認得周雪鮫的,之前聽僧心舍說她投靠了泰壹宮,害死僧心戒,還未盡信,今番見她果然與泰壹宮人混在一起,憤然之餘,更是惋惜。僧病本徐徐轉頭,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道:“周小姐,以山僧對你的了解,你斷非不良之人。”

周雪鮫道:“阿鮫已是周家棄女,這兩位姑娘也與替興樓無關,一應罪責隻在阿鮫身上,與家父無涉。心戒大師之死,阿鮫也痛心不已,但怒阿鮫直言,追根溯源,若非三大世家不容異學,又怎會有雙方之間的血海深仇?說到殺人害人,中土人死於內鬥的比泰壹宮殺的不知多了多少倍,這數千年曆史便如極樂尊者的神功——殺人證道,所證之‘道’未必真有那麼美好,隻是它們在鬥爭中獲勝而已。什麼時候這世道的運轉才能不靠人血去推動?阿鮫治史每念及此,唯流淚歎息耳。”

楚飛燕不由得向她臉上望去,隻見她二十來歲的眸子中寫著百千年的悲愴,心中一凜,終於明白這位世家小姐為什麼要反抗。尋思道:“離恨天大君要出走,雪鮫要揭露,難道這世道真是這麼悲哀可怕嗎?個人處於大潮之中,確也十分無奈,就算你武功通天,最多也是自保,很難改變他人的想法。什麼陣法都沒有這世道之陣厲害,這東西,看不見,摸不透,卻左右著每一個人。到底怎樣才能改變這局麵?也難搞得很。”淩一色冷笑道:“你們俗世什麼都有,因為什麼都是血做的,除了一樣東西,就是自立!這東西,血做不來!隻有狂人才配享有。”

僧極樂處心積慮,想在有生之年一奪家主之位,成為萬人景仰的武林領袖、在世活佛,花了十幾年功夫,收攏番邦異人以為己用,又狂練殺人證道功,自忖已足以一舉製勝,故重返中土來爭法統。剛才一番較量,沒占到僧病本便宜,已感失望,又見泰壹宮人突然現身,雖隻是幾個女子,也不得不防。但事情反正做了出來,自己同黨一點甜頭都還沒撈到,哪有半途而廢之理?現下己方人多,若等僧病本援軍來到,更是不利。遂合掌道:“梵天中尊,帝釋在位,真如佛光,普照十方!”這是他約定的一齊動手的暗號,眾黨羽得聞,齊聲怪吼,盡皆躍起,如餓狼般向對麵撲去。僧病本睜目道:“先去內魔,再伏外道,僧家衲子護法!”

有二三十個番人卻不去攻擊眾僧,都奔楚、淩、周三女而來。僧極樂的殺人禪本就是強詞奪理、破綻百出之說,除了他自己,誰會真心信奉了,若非好利好色,誰肯與他賣命,美色在前,哪有不動心的,僧極樂也喝止不住。

淩一色道:“狗強盜無禮,動手罷!”楚飛燕抽出霜刀,塞進周雪鮫手裏,道:“好好護身!”周雪鮫忙道:“那你呢?”楚飛燕一笑道:“周小姐,讓你看看阿燕的本事!”飛身而起,一躍數丈,雙足分向兩個番人後心踢去。

兩三百人分做大小兩個戰場,在夜幕下廝殺。僧極樂自知與僧病本一時半會也分不出勝負,並不向他挑戰,教四五個最得力的死黨將他纏住,自去挑較弱的對手來打,反正己方人多,就算一個換一個,還是大占優勢,到最後自可合力圍殺僧病本。他年過百旬,若按輩分算僧病本等都是他晚輩,誰強誰弱他清楚得很。

那邊圍攻楚飛燕她們的番人皆非庸手,內中還有幾個西域邪教的首腦教長,在其地盤呼風喚雨,鮮逢敵手,受僧極樂蠱惑來中土生事,也自以為必能縱橫捭闔,金錢美女唾手可得。不料一見那霜刀異光,莫名其妙地便大生怯意,一身不自在,便有十分本事,也去了六七成。淩一色邊打邊道:“燕姐姐,我姐妹聯手殺絕這些狗賊,天下揚名!”楚飛燕道:“別大意!”手指疾點,施展淩空擊穴的功夫在一個使鐵蛇的胡人眉心戳出一個血洞,複一腳將身後一個番僧手中鷹爪鋼抓踢得反插進他肚子。

周雪鮫身子一軟,栽倒在地。霜刀異光對她損害照樣甚大,勉力支撐,已堅持不住。楚飛燕好生自責:“怎麼忘了這個?”連發數招,逼開向周雪鮫撲去的幾個敵人,把霜刀收入鞘中,扶起周雪鮫道:“一色,先突圍罷!”淩一色道:“這狗壁虱真累事!”腳尖珠光閃爍,長劍貼地一剪,將一名敵人脛骨斬斷,那人甚是凶悍,身子雖然摔倒,手中鐵杖仍往她頭上砸去,淩一色側身避開,鐵杖在她腳邊打出一個深坑,塵土飛揚。

這邊廂正鬥得火熱,忽然四麵齊噪,聞得奏樂之聲,又有大隊人馬合攏,轉眼便將激鬥之人圍在中間,火把耀天,裏外數重密密匝匝,看樣子少說也來了千人。正鬥之人見陡然生變,都住了手,複分開兩邊立定,楚、淩、周三女不屬任何一邊,自站在一處。周雪鮫抬頭往來人望了一眼,微微一驚,呼道:“是表姐!”

隻見對麵來人中一個端莊女郎麵孔朝南,世家小姐打扮,一身裝束大方得體,在眾人中甚為顯眼。她神情儼然,麗而不妖,然雙瞳無光,是個失明之人。一見這模樣,不消多問,便是大名鼎鼎的“女中顏回”明四小姐了。

楚飛燕久聞明四小姐之名,也知武林中人對她敬若神明,但想她一個年輕女子,也不大自己幾歲,多半是憑借家聲,未必真有什麼出類拔萃之處。此時親睹其儀態,卻感這女子儒雅之中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教人不敢逼視,又想:“武林中禮法森嚴莫過於明家,女子極少擔當外務,這明四小姐卻擁有甚大權力,若不是天縱奇才、能人所不能,便是內有蹊蹺了。”淩一色則“哼”了一聲:“什麼狗東西!”

隻聽得明四小姐開聲道:“十三經大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