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霜刀狂骨(3 / 3)

楚飛燕自見周雪鮫第一麵,便覺得這姑娘自有一般清雅氣象,如幽穀芳蘭,殊非凡品,遂挺身道:“周樓主,我敢問你一句,你們周家是做什麼的?”周藏簡正色道:“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原終察始,為後世鏡。”楚飛燕道:“史為世鏡是不錯,可是這鏡的背後呢?如果明家有錯,你們的史書會不會寫進去?”周藏簡怒道:“明家道承聖人,如日月自明、山嶽自高,怎麼可能會有錯?”

淩一色哈哈笑道:“燕姐姐,你看這些狗壁虱,臉皮神功練得好!他們周家就是明家的走狗,什麼春秋史法、一字褒貶,還不是全看明家的意?奴才修史,敢說主人壞話?”

她此論一出,全場驚怒,蘇坐忘也神色微變。周雪鮫卻道:“這位妹妹議論也太偏頗,為尊者諱也許是我周家一失,但若無我周家正史,武林中千百年來興衰成敗之紀憑誰去問?明家執掌武林這麼多代,雖有過失,但穩定人心、張綱行教,也是功大於過的。”淩一色一口水吐在她臉上:“就是你們這些提筆杆的畜生、修齊治平的賤狗,弄得中土人個個迂腐不通、無知崇古,寫成家譜尊數姓,文章字字害人間!”

顏彌厚老臉早已氣綠,喝道:“逆豎,你端的是誰?”淩一色大笑道:“掀翻血海七千丈,恨碎江山四百州。矯矯英雄狂極處,雙懸日月也同仇!魔家是泰壹宮媧皇崖芍藥公主,專殺你們這些狗才的。”話音未落,劍至人到,寒刃生光,射入顏彌厚兩眼之中,顏彌厚急一低頭,一陣劇痛,左耳又被利劍削去。

蘇坐忘從旁晃至,淩一色翻腕一劍,刺向蘇坐忘肋下,便要透體而入。不料劍就像刺向一團幻影,連自己全身也空空蕩蕩,根本無從發力。她這口劍乃七種貴金混合煉造,出自媧皇崖巧匠之手,淩滅鼎素來不用兵刃,把這劍給了女兒,名叫“薔薇刺”,便是十層鐵甲、一等一的硬氣功,也教她一劍貫穿了,但明明已與蘇坐忘肌膚相接,就是透不進去。暗叫不好:“小看了這老兒,想不到無為蘇家的至人無己功如此厲害!”這至人無己功創自蘇家第二代家主蘇夢蝶,練至化境時,無物無我,無內無外,無可無不可,與天地萬物合為一體,天地便是己身,己身即是天地。蘇坐忘在這神功上的造詣雖未達到這種地步,也決非淩一色足以破解。

淩一色急翻身飄開,忽覺腦後一涼,千萬根發絲簌簌飄去,一頭長發幾乎成了短發。原來蘇坐忘以官天府物刀法拂其腦後,此刀法不用真刀真劍,以氣為刀,據說練到深處連氣也不用,直接以神為刀,綱維兩儀,包藏宇宙,天地萬物乃至敵人自身都是己之兵刃。蘇坐忘清心寡欲,非萬不得已不殺人,否則這一下淩一色便身首異處了。

楚飛燕見勢不好,搶至前麵,喝道:“看刀!”霜刀出鞘,聲如天外龍鳴。陡然之間,滿廳霜寒,一地月影,好像頃刻間換了世界。眾人唯見一個長身玉立的男裝女郎踏在月浪之中,與其說是她乘月而來,不如說她就是天心之白月。眾人生平第一次覺得白月離己如是之近,真不知此景是在天上還是人間。

周雪鮫微笑讚道:“清如新月,其俊過之,潔若冬霜,其傲過之,女中嵇中散,人間白月,非塵俗物也!”楚飛燕想:“‘清’、‘俊’、‘潔’三字還罷了,這個‘傲’字,真得我心!”當即報以一笑。

蘇坐忘也震驚不已:“為什麼我一麵對這長刀的光芒,竟然會暗生畏懼?”他久練至人無己功,庶幾已達“迅雷破山、風振海而不驚”的大境界,但麵對眼前此人、此刀、此景,也不由得自慚形穢,怔然問:“這是什麼刀?”

楚飛燕把手中那束月光略晃一晃,朗聲道:“刀為狂士骨,月是哲人魂!”她一字一頓,敲入眾人耳膜,直透胸腑。

原來她這白月天霜刀,乃千萬年來絕無僅有之神物。當年離恨天大君逝世前,用絕世神功熔煉了一塊落在獨行島喝天峰上的天降月銀,鑄就這柄白月天霜刀,此刀蘊狂士之氣魄,承哲人之傲骨,那些無心無性的凡兵凡鐵豈可及其萬一?世上任何神兵寶甲、護體神功,也擋不住白月天霜刀之一擊,光是這刀身發出的異光,便有震魂寒魄、克製高手內功的大威力。蘇坐忘至人無己、官天府物的境界雖高,也不過是繼承前人之學,而且也沒達到祖先的高度,如何能與獨創學派的狂哲相比?在霜刀前麵,蘇坐忘早已黯然失色。周藏簡等也被這異光射得好不難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楚飛燕平時甚少使用霜刀,但見了蘇坐忘的武功,便知若不拔刀,自己、一色和周雪鮫沒一個能活著離去。她和一色練的是泰壹宮武功,不受霜刀異光影響。霜刀氣勢太強,一出鞘便懾住了全場,一時間無人敢上前動手。

這時樓上有人大叫道:“藏書閣起火了!”周藏簡大驚失色,那藏書閣中存放著他周家數百年來收集的珍貴書籍史料,一旦被焚,損失無可估量,別的什麼也都不管了,急上樓去。楚飛燕與淩一色對望一眼,拉上周雪鮫往外奪路,霜刀到處,莫不辟易,春秋判官陣渾如敗絮,二人突圍而去。蘇坐忘也不追趕。

楚、淩二人出了替興樓,早有王守恨等來接應道:“因見公主被困,吾等放火引開敵人。”淩一色點頭道:“王先生,虧得你們了。走罷!”一眾急奔而去。

眾人遠離替興樓數十裏後,見無人追來,淩一色道:“停下!進那邊樹林裏去。”楚飛燕取了自己的替換衣服與周雪鮫,道:“周小姐,你先穿上,休嫌寒磣。”周雪鮫接了衣服,道:“剛才這位妹妹自稱芍藥公主,不知女俠怎麼稱呼?”楚飛燕道了姓名,周雪鮫點頭道:“原來是白月天霜,阿鮫也曾聞你名,想不到阿鮫性命,倒要泰壹宮人來救。”

淩一色橫了她一眼,道:“我們救你小命,你也不跪下謝恩麼?”周雪鮫說:“阿鮫隻跪父母師長,不過燕姑娘這表人物,我平生從沒見過,跪一跪她也無妨。”楚飛燕忙扶住道:“不要這一套!我們泰壹宮人以狂自任,也不喜歡卑躬屈膝之人,就算見了大君也是不拜的。”周雪鮫道:“這是你們泰壹宮好處,但你們不好的地方也很多。”淩一色罵道:“這狗壁虱!才得了性命,又來指摘救命恩人了!”

楚飛燕笑道:“我妹子脾氣不好,你莫怪她。”周雪鮫一笑道:“阿鮫理會得。芍藥公主,你心高誌銳,花中隱後,然氣宇褊狹,太過執著,譬如殺人劍,傷人亦自損,終非令姊之比。”

泰壹宮人絕大多數骨子裏都非常自負,認為中土人虛偽庸俗,沒有與他們交往的資格,像楚飛燕這樣肯和中土人交朋友的隻是特例而已。淩一色對中土人的成見極深,見楚飛燕對周雪鮫好,更是犯惱,便想一掌將這個“狗壁虱”擊斃,但一來有事要問她,二來礙著楚飛燕的麵子,強忍不發,道:“我且問你,一百三十年前孤眠白結縭失蹤,她去哪了?”

周雪鮫道:“這是武林中一個未解之謎,我雖然調查過,並無確證。”淩一色看她神情不似作偽,想了想又問:“你到底揭露了什麼東西,明家非殺你不可?”

周雪鮫道:“我始終是中土武林的人,這事若讓你們知道,對中土武林很是不利,恕我無可奉告。你若說我忘恩,打死我好了。”淩一色想:“她臨刑那麼淡定,殺不痛剮不癢的,對她用刑也不管用,燕姐姐又護著她,得慢慢對付才行。”遂道:“我帶你回我們媧皇崖,你肯不肯?”周雪鮫猶豫半刻,道:“阿鮫也無處可去,隨你好啦。”

楚飛燕問:“一色,真回媧皇崖?”淩一色道:“白結縭的下落,他們中土武林一百多年都查不清,再查下去多半也無結果,她出身太史周家,知道的事肯定不少,帶她回去也不失為一件功勞。”

眾人往泉州方向而行,泰壹宮人來往中土,多經泉州港口。一路上淩一色對周雪鮫百般刁難,全賴楚飛燕維護,周雪鮫也不介懷。楚飛燕自換回了女裝竹屐本來行頭,她原來的竹屐失在釣魚城上,這雙是路上新買的。

十二月中旬,進了福建境內,找了客店投宿,淩一色說:“福建省是四諦僧家老巢所在,須謹慎些。”命王守恨去打探消息。自與楚飛燕在一個盆裏洗了腳,喚周雪鮫道:“你過來。”周雪鮫上前問:“怎麼了?”淩一色一腳把盆子挑起,一盆洗腳水往周雪鮫傾去,淋了她一身,淩一色哈哈大笑起來。

楚飛燕皺眉道:“你這算怎麼回事?快給雪鮫道歉。”淩一色板起臉道:“雪鮫雪鮫,叫得這麼親熱!她又不是你相好,幹嗎幫著她欺負我!”

周雪鮫抹了把臉,道:“芍藥公主,阿鮫與燕姑娘同歲,論年紀也比你大,你年輕氣盛,我也不想和你爭競。但中土人也是人,有血有肉,你這種偏激性情,對你和燕姑娘都沒好處。”淩一色道:“你有什麼本事與我爭競?你這種世家小姐,文也不行,武也不行,除了梳頭照鏡還會什麼?”

楚飛燕道:“話不可說得太過,我看雪鮫小姐讀的書比你我多百倍不止。”淩一色道:“讀書多有個屁用?中土的書不是教人做奴才的便是教人想辦法把別人變成奴才的,這些破書,有不如無,真正的好書,諒這些蠢蟲也讀不懂。那些滿紙偽善的臭書給我作草紙都不配呢。”想了想,又對周雪鮫說:“喂,聽說你是才女,能應聲作詩,比當年曹子建還厲害,有這事麼?”

周雪鮫道:“我等江湖兒女,怎敢比擬文苑大家?拿我來比陳思王,真是嚇殺阿鮫了。”

淩一色道:“我出個題目,你敢接麼?”周雪鮫說:“我反正是不成的,芍藥公主一定要考我,請命題便是。”淩一色道:“你就以‘飲洗足水有感’為題,作一首七言,作不出重罰你。”周雪鮫應聲吟道:

阿鮫性不耽杯盞,孽海人難避是非。

遠客飄搖憂父病,高門紛攘感身微。

春秋史法心防亂,聖哲貞風運歎稀。

感謝淩卿相照拂,甘泉美釀勿相違。

楚飛燕拍手稱好。淩一色道:“也不見如何高明法,離題話太多,隻是押了韻,俗套得很。”周雪鮫道:“我本就不會,芍藥公主處罰便是。”淩一色笑道:“好哇,我罰你脫得光光的,繞著客店走一百圈。”

周雪鮫搖頭道:“這個我做不來。”淩一色說:“你又不是沒給人看過!”周雪鮫被她觸及痛處,心裏一酸,黯然道:“阿鮫雖死不從。”

楚飛燕心中大不是味,靈機一動,道:“周小姐,按泰壹宮的規矩,你可以與一色比試一樣功夫,隻要你贏了,她便不得逼你。”

淩一色道:“不錯,有這說法,你有什麼擅長的功夫,劃下道來便是。”周雪鮫說:“我雖也會武,自知不敵芍藥公主。”楚飛燕說:“兵刃拳腳、軟功硬功、輕身暗器,你便沒一樣專長的?要不,你們聯詩也行啊。”

淩一色說:“聯詩就聯詩,我怕她個屁?”楚飛燕道:“你行嗎?”淩一色說:“不就是五七言,有什麼難了,她謅得我便謅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