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興替,江湖潮汐有波瀾
狗眼神君也納悶了:“難道周家怕神君上門問罪,都嚇死了?”那守門人抬頭來看,隻見一個老兒坐在滑竿上,好一副尊容!有《臨江仙》一首為證:
滿口鋼牙能碎鐵,渾身好股狂臊。一雙狗眼不相饒,問新人後輩,誰敢發牢騷?毅嚴堂中稱第一,全威門把聲標。噴人有道甚高超。神君真聖哲,茅廁也英豪!
守門人道:“周太史有令,不見外客。”狗眼神君的弟子道:“放屁!這是全威門掌門,誰敢不敬!快叫周藏簡出來。”守門人冷冷道:“速去,不準在此逗留。”
狗眼神君怒火中燒,瞪眼怪笑道:“久聞太史周家盛名,今日倒要看看是否名副其實。”走下滑竿,往大門邁去。守門人伸臂來擋,不知怎地,身子向旁邊飛出,“砰”的一聲,大門已被撞開。狗眼神君仰天冷笑一聲,進門而去。
楚飛燕、淩一色隨之而入,卻見廳中盡結白幡,設著靈堂,點了許多銀燭,一個腰懸判官筆的老者端坐在右首,對麵坐著一微胖老儒,老少二十餘人兩旁侍立,無不衣冠楚楚。卻有一個男人捋起衣袖,口銜短刀,按著一個跪在地上的女郎,那女郎麵朝門口,上身袒著,微微顫抖,肌膚雪白,纖腰約約,姿容非俗,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左右。見人闖入,那女郎先“啊”的一聲叫將起來,下意識想去掩胸口,但雙手被反剪在背後,根本動不了。她身前放著一個盆子,不知是用來做什麼的。
陡然生變,廳中之人莫不變色。那腰懸判官筆的老者立即解下長袍,罩在那女郎身上,厲聲問:“何人敢闖替興樓?”
狗眼神君本是要來生事的,但見此情形,一時更摸不著腦袋,不及反應。廳中人盯著他們,神情憤怒之餘,又帶惶恐。楚飛燕見那女郎臉色蒼白,又這副模樣,忍不住上前想問個究竟。廳中人喝道:“別過來!”楚飛燕問:“這位姑娘,你怎麼了?”
那老者朝那女郎橫眼望去。那女郎淡定地點了點頭,笑了笑,道:“這位扮男裝的女俠,請你們退出去,阿鮫要被剜心了,不想驚嚇到你們。”
楚飛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道:“你……你是雪鮫小姐?他們要剜你的心?你們這些人是什麼來曆?這般大膽!她父親是替興樓主,母親是明家家主的親妹妹,你們霸占替興樓,還敢剜雪鮫小姐的心,不怕明家找你晦氣麼?”淩一色、狗眼神君也覺得不可思議。
那老者麵黑如泥,道:“是我要剜她的心,怎麼了?”楚飛燕怒道:“你這凶徒是誰?”那老者冷笑一聲:“周藏簡!”楚飛燕愣了:“什麼?”
那女郎道:“這位女俠,是這樣的,我大逆不道,氣死生母,本來按表姐的意思,是要把我千刀萬剮,銼骨揚灰的,後來改判剜心,已經很寬大了。此事與你無關,請你們從速離去,阿鮫不想連累旁人。衣衫不整,不便行禮,還請恕罪。”她說這些話時,語調竟平靜至極。
楚飛燕問:“你表姐是誰?”周雪鮫說:“是明四小姐。”楚飛燕怒道:“豈有此理,你年紀輕輕,犯了什麼罪,又要千刀萬剮,又要挖心的?”
這時那微胖老儒才起身道:“這周雪鮫犯了十樁大罪,怎麼沒罪?”楚飛燕問:“不知是哪十大罪狀?”那老儒懶懶道:“十大罪狀,一曰欺瞞天地,二曰侮瀆祖宗,三曰不孝父母,四曰詆議正史,五曰勾結妖人,六曰通情資敵,七曰巧言令色,八曰驕奢淫逸,九曰口出狂言,十曰怙惡不悛。”
楚飛燕聞之失笑,道:“我想請教一下雪鮫小姐,你是怎麼欺瞞天地的?”周雪鮫道:“阿鮫年幼識淺,女俠還是請教宿儒的好。”楚飛燕點頭道:“不錯,這位宿儒怎麼稱呼?”周雪鮫道:“他是明夫子的門生,顏彌厚老前輩,號載德先生。”這顏彌厚也是中土武林中大有名望之人,據說他的正心誠意功甚是了得。
狗眼神君仰頭打了個哈哈,道:“既沒我事,本神君先走了。”他雖然狂妄,也不敢招惹武林領袖明家,明家處置犯人,自己誤闖進來,已過失不小,若再逗留,隻恐還會惹禍上身。顏彌厚喝道:“誰也別想走!顏某奉命監刑,爾等橫來擾亂,罪責非輕!速速跪下交代:為何闖入替興樓,與周逆是什麼關係?”
替興樓的部屬盡在附近,聞主樓有警,立即出動,將狗眼神君弟子趕散,布成春秋判官陣,圍堵在外,一個領頭的問道:“請問家主,是否要將惡客拿下?”周藏簡道:“在外麵守著,無我命令,不要放人出去。”他女兒赤身裸體,雖是要殺的,也不願教太多人看見。
楚飛燕“嘿嘿”一笑,向淩一色使了個眼色,便去摸背上霜刀。顏彌厚喝道:“爾欲何為?膽敢抗拒麼?”他恭謹侍奉明惟厥多年,近年又隨明四小姐辦事,深得明家信任,在武林中地位尊崇,一般的武林中人若能得他提攜,立時便可青雲直上,便是名門大派的掌門高手,在他麵前也不敢有絲毫僭越。他見對方知道他的來頭,竟無半分敬畏,早已有氣。
忽然間靈堂前銀燭亂搖,懸於壁上的白幡嘩啦啦往下掉,光影晃動之間,那按著周雪鮫的男子向後便倒,手足不住抽搐。眾人看時,那男子印堂處見嵌著一根魚骨粗細的銀針,針尾閃著詭異的綠光,顯有劇毒。周藏簡怒道:“狗眼神君,你傷我部屬,是何道理!”
狗眼神君也有些納悶,這人看情狀的確是中了自己的獨門暗器——縫裏看人針,但自己明明沒有出手,毒針怎麼會到了對方身上?尚未想清楚,忽然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紮腳不住,便向周藏簡衝去。周雪鮫驚道:“父親小心!”周藏簡見他來勢洶洶,久聞這神君邪術駭人,不敢怠慢,判官筆出手點他要穴。狗眼神君正要收勢,周藏簡鐵筆來得好快,不及相避,自然生出反應,一口叼住判官筆的筆尖,內力運處,一聲銳響,判官筆碎為數段,周藏簡倒騰騰退了幾步遠。狗眼神君用的是他的成名絕技狗嘴象牙功,此功一成,咬鐵如泥,堪稱舉世牙上功夫之魁首。
正在這時,楚飛燕、淩一色如兩道疾電掠出,從兩人身旁閃過,楚飛燕一把挾過周雪鮫,順手勾斷了綁她雙臂的麻繩,卻聞得“啊哇”一聲慘叫,顏彌厚右臉鮮血迸出,一隻耳朵已被淩一色削下。原來淩一色眼明手快,早把狗眼神君的貼身暗器偷了出來,打幡搖燭、飛針傷人,都是一瞬之事,之後又與楚飛燕合力將狗眼神君推出。她們身手極快,眾人竟沒能反應過來。
狗眼神君之前一直沒將這兩個“新人”放在眼裏,此刻終於省悟,怒道:“死雜——”淩一色道:“周藏簡,你聽到沒?神君罵你死雜種,你這給明家抹屁股的畜生。”長劍揮舞,早已向門前奪路。
顏彌厚大嚷道:“全給我殺了!”眾人各挺兵刃,一擁而上,將楚、淩二人連同狗眼神君都圍住垓心。
狗眼神君一時哪裏說得清楚?見對方一齊來並他,不及多想,立時使出他那威震天下的絕技——狗眼看人大法,頭頸轉動,兩眼翻白。周藏簡忙道:“小心狗眼!”狗眼神君白眼睃了一圈,廳中人除楚、淩、周三女外,個個頭暈眼花、內息大亂。原來他的狗眼看人大法是一門極厲害的邪術,別人目光與他的狗眼一相對,便要六神無主,內息紊亂,十成功夫去掉六七成,淪為待宰羔羊。那楚飛燕、淩一色怎麼又不受影響?那是因為泰壹宮武學恰恰是狗眼看人大法的克星。當年離恨天大君不為世俗所容,不知遭受了多少冷眼譏諷,整個世道都不能使他屈服,傳下了以狂自任的教旨,狗眼神君的狗眼隻能欺負不知骨氣為何物的凡夫俗子,又怎能傷得了傲世拔俗的魔道傳人?至於周雪鮫,她已置生死於度外,更不在乎這區區狗眼。
狗眼神君見眾人痛苦,也得意起來:“叫你招惹神君!”不禁捋須想:“三大世家其實也沒那麼了不起,隻是借著祖上虛名而已,我這狗眼看人大法,明惟厥、蘇見獨、僧病本也未必能破。”
狗眼神君正得意間,忽然肩頭被人一拍,隻感全身軟綿綿的,已無半點勁道,吃了一驚,轉身看時,又是一駭,道:“你是蘇……”
隻見廳中已多了一個方額隆顴的青衫老者,淡然道:“我是蘇坐忘。”
周藏簡一見那老者之麵,陡然若逢救星,忙道:“快,快拜見蘇先生。”他內息尚亂,說話甚是吃力。顏彌厚等也都來見禮。
楚飛燕見來人約摸六旬,頭插荊簪,臉色紅潤,長髯低垂,隱然有些神仙氣象,原來就是鎮寧無為蘇家的第二號人物“齊同物我”蘇坐忘。蘇家家主“與寥天一”蘇見獨在三大家主中年紀最大,近年隱居修仙,不視俗務,江湖中人連他的蹤跡也找不到,他的兒子蘇坐忘便成了實際上的家主。
蘇坐忘環視四周,目光最後落在周雪鮫身上。周雪鮫福了一福,道:“參見蘇伯伯。”蘇坐忘道:“聽說你把你母親活活氣死了,有這事麼?若有什麼冤屈處,蘇某自會給你做主。”
顏彌厚道:“蘇先生明鑒,這周雪鮫宣揚異端邪說,妄圖推翻正史,罪通於天,人神共憤,萬萬饒她不得。”蘇坐忘瞟了他一眼,道:“周侄女,你自己說。”
周藏簡咳了一聲,道:“孽畜,你說罷!”周雪鮫苦笑道:“阿鮫若說了,對中土武林不利的。”
周藏簡麵色難看至極,道:“你去年便以考證史實為名,捏造事實,為異端賊子辯解,誹謗三大世家,父母責打過你,你尚不知悔改,今年繼續私修不法之書,編造先賢隱事,將手稿收藏於白馬寺中。事情敗露,擒你回來,你還敢出言頂撞,把你母親也氣死了,該不該剮?”周雪鮫道:“是我言辭不慎,累母親逝世,要我抵命,我也甘服。但阿鮫從來沒捏造史實,隻是三大世家不願承認而已。”周藏簡大怒:“孽畜還敢應口!”
狗眼神君正想悄悄溜走,蘇坐忘更不回看,一指點出,便封了他穴道。蘇坐忘更不理會狗眼神君,道:“周樓主、顏先生,周家侄女既已認罪,蘇某也沒什麼好說。判了什麼刑?斬首?絞首?”顏彌厚道:“本擬淩遲,減等為剜心。”蘇坐忘道:“這是明夫子判決的麼?”周雪鮫說:“是表姐判的。”
蘇坐忘微微一怔:“你表姐?明四小姐麼?記得你們感情不錯啊?”周雪鮫說:“私交再好,也抵不過春秋大義啊。表姐是要做女中聖賢的,我一個異端,豈能以私廢公。”明家最痛恨異端邪說,自從二十三年前大戰泰壹宮之後,對異端防範更嚴,泰壹宮魔道自然是異端之首,楚飛燕與泰壹宮的淵源若是暴露,明家非抓她去碎屍萬段不可。周雪鮫雖不信魔道,但她著書揭露了明家隱諱,當然也是罪大惡極、非死不可的。
蘇坐忘道:“周小姐是太史周家之女,非常人可比,按規矩應由明夫子親自判決。”周雪鮫道:“表姐擬我淩遲,減為剜心,若由大舅判的話,有蘇先生求情,也許可以減為梟首。但阿鮫覺得還是剜心好。”蘇坐忘問:“為什麼?”周雪鮫道:“父親知道的。”周藏簡氣道:“你看這孽畜,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你想自比比幹,是也不是?”周雪鮫說:“比幹是大賢,阿鮫怎敢比?隻不過阿鮫反正已經是要死了,倒不如遲早施刑痛快些,阿鮫不恨任何人,這個世道的局太深了,治史早知今日事,荒唐何必笑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