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最熟悉的陌生人(1 / 3)

《易》所謂高尚其誌,君有之矣。性通侻,不肯以禮法自繩,然孝友之名著於鄉裏。當袁氏僭製,或諷君入籌安會,君於眾座奮然絕去,其大節不苟如此。常被酒議論風發,評騭當世士,無稱意者,人以是目君狂。顧聞一善,輒拳拳服膺。

——汪東

提起黃侃,大概今人腦海中多浮現出一位放浪形骸的狂徒形象。隨意罵人、反對白話文、脾氣古怪、貪嗜美食……這些即使算不上是斑斑劣跡,也多為負麵新聞,而其博大精深的學問倒是已少有人問津(至今國內有關其學術成就的專著尚付之闕如)。其實曾任教於國內多所名牌大學(黃曾先後執教於北京大學、武昌高等師範學校、山西大學、東北大學、北京師範大學、中央大學、金陵大學)的黃侃絕對稱得上是一位國學大師,其在文字學、音韻學等方麵的造詣著實令人歎為觀止,絕非諸如“瘋子”“狂徒”的詞語所能概括得了的。

怪癖“專業戶”

黃侃的個性的確頗為怪異,時常有不可思議之舉動,堪稱怪癖“專業戶”。大致算來,有以下五個方麵。

第一,黃侃最講究吃喝,喜好美酒佳肴。他隻要得知有某物自己未曾品嚐,必千方百計得到,以飽口福,並且為了吃上這些美味佳肴不惜出盡洋相。

黃侃是同盟會會員,有一天他聽說一些相識的同盟會會員在某處聚會,席間有不少好吃的,但沒有請他。他知道是因為自己過去曾罵過其中一些人,可是怎奈肚中饞蟲作怪,於是不請自來。剛一進門,那些人見來的是他,嚇了一跳,隨後又裝得很熱情,邀他入座。黃心知肚明,二話不說,脫鞋坐下,淨挑好的吃。吃完飯之後,他一邊提鞋,一邊回頭衝他們說:“好你們一群王八蛋!”說完,他就趕緊跑了。

還有一次,某人請客,席間有熊掌、蛇羹、八珍等美味。黃侃得知後,極想食之而後快。但是,他曾經罵過主人,不便前往,但美味佳肴的誘惑力實在太大。兩難之下,他請好友劉成禺想辦法,並保證從入席到終席都一言不發。劉成禺就去與主人商量,主人當即下請帖請黃侃赴宴。席間,黃侃果然隻吃不說話,全然沒有往日眉飛色舞、高談闊論的樣子。眾人都覺得奇怪,說黃侃善變,其實不知他另有打算。

1915年,他的恩師章太炎觸怒袁世凱,被軟禁在北京錢糧胡同的一所徐姓大宅中。黃侃前往陪住,順便將中國文學史中的若幹問題向章太炎請教。章氏向來不重口腹之欲,飯菜很不講究,廚子手藝差,菜式單調。黃侃舉箸難下,根本吃不下,於是他慫恿章太炎換了個四川廚子。哪知這樣一來,他無意間得罪了那位假扮廚子的警察(此公貪冒夥食費,恨黃侃斷其財路),因此沒多久就被掃地出門。

即使後來身為人師,黃侃也沒能改掉這個“饞嘴”的毛病,並且毫不理會學校的規定,經常變換借口要學生替自己“埋單”。學生們慢慢摸透了黃的脾氣,知道在黃侃老師這裏,“有菜一切好說,無酒寸步難行。”黃侃講課時,有一個習慣,每每講到緊要之處就戛然而止,對學生說:“這裏有個秘密,專靠北大這幾百塊大洋的薪水,我還不能講。你們要我講,得另外請我吃飯。”

有一天,有個學生在“同和居”請客,碰巧看見黃侃也在隔壁房間請客,他趕緊過去向老師問好。不料,黃侃對他批評起來,直到這個學生請的客人都到齊了,還不讓他走。情急之下,這個學生靈機一動,就把夥計叫來交代說:“今天黃先生在這裏請客,無論花多少錢都算在我的賬上。”黃侃一聽,正中下懷,就對學生說:“好了,你走吧。”學生這才得以脫身。

黃侃講授《說文解字》,學生都覺得晦澀難懂。因此,每次期末考試時,都有學生不及格。後來,有學生上他的課時,就投其所好,湊錢辦了一桌酒席,請黃侃赴宴,他欣然前往。這一招果然立竿見影,期末考試時,學生全部及格。校長蔡元培知道這件事後,責問他為何違反校規,吃學生的請。黃理直氣壯,說:“他們這些學生還知道尊師重道,所以我不想為難他們。”

就是憑著這股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和“好酒好菜,放馬過來”的精神,黃侃成為一名地地道道的美食家。川菜、魯菜、粵菜、閩菜、蘇菜、蘇州船菜、回回菜、湘菜、東洋菜、法國菜、俄國菜、德國菜,他皆要一飽口福;茅台、杏花村、汾酒、瀘州老窖、五糧液、女兒紅、白蘭地等各式陳年佳釀,他統統要豪飲一番;北京、上海、沈陽、南京、太原、蘇州、武昌、成都等地的著名酒樓,他都曾到此一吃。無論是刮風下雨還是頭疼腦熱,隻要是有酒有菜,黃侃立馬就精神百倍,左右開弓地大嚼起來,推杯換盞,來者不拒,頗有些吞食天地的架勢。難怪有人戲稱他為“老饕餮”。然而,食多傷胃,酒醉傷肝。黃侃飲食從不節製,貪戀碟中之菜,杯中之物,導致身體健康每況愈下,他僅得中壽,與此不無關係。

第二,黃侃自視甚高,恃才傲物,固守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論方法,對於新派的主張很是反感,為此時常破口大罵,其好罵人的名聲多半是由此而來。

1908年的一天,陳獨秀到東京《民報》社,拜見章太炎。這時,正值章的弟子黃侃、錢玄同在座,聽到有客人來,他們就到隔壁的房間去。可是隔著兩扇紙拉門,主客的談話還是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主客談起清朝漢學的發達,列舉段玉裁、戴震、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等人,多出於安徽、江蘇兩省。後來,話題不知怎麼一轉,陳獨秀忽然提到湖北,說那裏沒有出過什麼大學者。章太炎也敷衍道:“是啊,沒有什麼人。”這時,隔壁的黃侃忍不住了,大聲喊道:“湖北固然沒有學者,然而這不就是區區;安徽固然多有學者,然而這也未必就是足下。”主客一聽,都非常掃興。不久,陳獨秀就告辭了。無巧不成書的是,黃侃回國之後,在北京大學中國文學門當教授。1917年,陳獨秀受校長蔡元培之邀,也來北大當文科學長。兩人因而成為同事。陳獨秀以北大為陣地,主辦《新青年》,宣揚白話文和新文學,倡導新文化運動。黃侃也不甘示弱,主辦《國故》月刊,倡導國故,企圖與《新青年》相抗衡。陳、黃二人各自成為新、舊兩派的首領,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論爭。

其實黃侃同陳獨秀之間的恩怨還不算什麼。“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被黃侃罵得最慘、取笑最多的當屬年紀輕輕便“暴得大名”的胡適大博士。胡適和黃侃同在北大任教,但兩人分屬新舊陣營,素不相能。黃侃每次見到胡適,總要嘲諷、奚落一番。胡適知道他平日好發“瘋”,且比自己年長,於是每每謙讓。

一次,黃侃對胡適說:“你口口聲聲說要推廣白話文,未必出於真心。”胡不解其意,問何故。黃說:“如果你身體力行的話,名字不應叫胡適,應稱‘往哪裏去’才對。”胡適無奈苦笑。

還有一回胡適去赴宴,剛好黃侃也在場。宴席中間,胡適偶爾和人談起墨學,滔滔不絕。黃侃聽得不耐煩了,突然在一旁罵道:“現在講墨子的,都是些混賬王八蛋!”胡適知道黃侃“瘋子”脾氣又發作了,便假裝沒有聽見。黃侃見胡適不加理會,於是心生一計,又接著罵道:“便是胡適之的尊翁,也是混賬王八蛋。”胡適聽後,忍無可忍,指責黃侃不該罵他的父親。黃侃卻微笑著說:“你不必生氣,我是在試你。墨子是講兼愛的,所以墨子說他是無父的。你心中還有你父親,那你就不配談論墨子。”結果全座哄堂大笑,弄得胡適哭笑不得。

胡適一生著述頗豐,洋洋數千萬言,學界中人十分佩服。但是他也有一個缺點,就是許多有代表性的著作都沒有寫完。《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學史》等都隻有上半部,沒有下半部。原因一是太忙,二是興趣太多、太雜。黃侃等舊派中人常以此詬病胡適,有人還稱他為“上卷博士”。黃侃還曾拿此事在課堂上當作笑料。他對在座的學生說:“昔謝靈運為秘書監,今胡適可謂著作監矣。”學生問其原因。黃說:“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邊沒有了也。”

對於胡適文學革命的主張,黃侃更是不遺餘力的加以反對,一有機會便提出來大罵。據曾在北大讀書的羅家倫回憶,有一次在課堂上他大聲地說:“胡適之說做白話文痛快,世界上哪裏有痛快的事。金聖歎說過世界上最痛的事,莫過於砍頭,世界上最快的事,莫過於飲酒。胡適之如果要痛快,可以去喝了酒再仰起頸子來給人砍掉。”

還有一次,他上課時談到文言文的簡明,就說:“白話文與文言文的優劣和價值,假如不以字多為優,不以花錢多為貴,請看下麵的例證:某留學生在美,其母死在家鄉,電催奔喪。如用文言文發電報:有‘母死速歸’四字足夠了。無論識字與否,一看一聽就明白,不必多加解釋。如用白話文,則必雲:‘你的媽媽死了呀!趕快回來吧!’四字變成了十一字,再加上兩個歎號,電報費幾乎增加了兩倍,孰優孰劣,不辨自明。”很明顯,他將矛頭對準了大力提倡白話文的胡適。

平心而論,黃侃站在舊派立場上反對胡適等人的新文化主張,實在是逆潮流而動,不太光彩。加之黃出言不可謂不惡毒,大都是些村夫罵座的路數,著實有損其國學大師的形象。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黃的這般舉動倒也頗能體現他真性情、無城府的一麵,也算是一名“另類君子”吧。二十多年後,1946年清華大學校慶時,校方特邀胡適講話。胡適談到他與清華大學的關係時說,有一年,清華請他當校長,他回了個電報,說:“幹不了,謝謝!”他解釋說:“我提倡白話文,有人反對,理由之一是打電報費錢。諸位看,用白話,五個字不也成了嗎?”在場的同學們都笑了。可是此時,黃侃已經死去十一年了,再也不會出來和胡適唱對台戲了。

第三,黃侃脾氣古怪,行事怪異,經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讓旁人感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黃侃同居正是湖北老鄉,且曾在辛亥革命時期並肩戰鬥,關係極“鐵”,堪稱至交。有一天,黃侃去拜訪已經高升為國民政府司法院院長的居正。居正每到下班之後,總是避不見客,由門房擋駕,在家中剪樹蒔花,自得其樂。

門房見黃侃的外表有點兒土頭土腦,不太像有身份的貴客,照例回以“院長不在家”。可黃侃卻是旁若無人,長驅直入。門房慌了,趕緊跑上去一邊緊拉黃的衣袖,一邊吆喝道:“你是什麼人?出去!”

黃侃性烈如火,受不得一點兒委屈,當下大怒,一邊罵:“你是什麼東西,你管不著!”一邊掙脫繼續往裏走,不料用力過猛,衣袖拉破了個大口子。這下驚動了裏麵的居正。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了出來,一看是黃侃,自知不好收場,連聲叫道:“季剛!不要理他!”又回過頭來斥責門房說:“我早就關照過你,這位黃先生來的時候,立即通報,你怎麼忘了!”

門房也還機靈,趕忙回道:“怪我多吃了兩杯酒,糊裏糊塗的。”

居正大笑,牽著黃侃的手說:“快進去坐,有兩瓶茅台,請你嚐嚐。”黃侃嗜酒如命,這一來怒氣全消。

黃侃的這種怪脾氣在其晚年執教中央大學時更是表現地淋漓盡致。黃侃剛受聘於南京中央大學時,與校方有“三不來”之約,即“下雨不來”“降雪不來”“刮風不來”。人稱“三不來教授”。因此,學生每逢下雨下雪的天氣就以今日天氣不好,不知黃侃到不到校上課作為談笑之資。有學生還戲言:“今天天氣黃不到”。

有一次,上課鈴響了,教室坐滿了學生,等待老師上課。但黃侃卻安坐在教員休息室,沒有絲毫起身趕往教室的意思。學生們等了一會兒,見老師未到,趕緊報告了教務處。教務處職員知道黃侃名士脾氣發作了,馬上跑去請他上課,說:“上課時間到了,該上課了。”

誰知黃侃兩眼望天,冷冷地說:“時間到了哦,錢還沒有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