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深受傳統學術之浸潤,又親曆西學之衝擊。舊學為其內核,新學塑其外形。????
其長,在於亦中亦西;其短,也在於中西雜糅。
故在中西古今之間,他們矻矻堅守傳統,且決然革故鼎新。
傳承,乃其重任;過渡,終成底色。
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誌,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
——魯迅
想必讀過《三國演義》的人,大都會對其中第二十三回《禰正平裸衣罵賊》印象深刻。狂士禰衡裸身朝堂,擊鼓罵曹,其視權貴如糞土之豪情令後人景仰。一千七百年之後,民國又出了一位“禰衡”。此人不畏當道,倡言革命,且清狂之風骨絲毫不輸於前人。他便是章太炎。
革命急先鋒
1869年,章太炎出生於浙江餘杭的一個書香世家。其祖父章鑒、父親章濬皆是知書達理之士,章太炎自小便接受了較好的傳統教育。然而,傳統封建教育並未使他成為一名忠於清朝統治的“順民”,革命反滿的觀念很早便在他的腦中紮根。章太炎12歲時,一日,外祖父領著他閱讀《東華錄》,當讀到曾靜案時,外祖父說:“夷夏大防,同於君臣之義。”章太炎問:“前人有談此語否?”外祖父答道:“王船山、顧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為甚,謂曆代亡國,無足輕重,唯南宋之亡,則衣冠文物,亦與之俱亡。”外祖父這番話激起了少年章太炎的思緒,他憤然曰:“明亡於清,反不如亡於李闖!”外祖父急忙說:“今不必作此論耳。”可見,革命思想已潛伏於年幼的章太炎心中。
成年後,章太炎拜師於詁經精舍的經學大師俞樾,研習經史,度過了八年寒窗苦讀的求學生涯。然而,內憂外患,時變日亟,動蕩的政局已迫使章太炎不能再安心地穩坐書齋了。1897年的夏天,他告別恩師,奔赴上海,開始了自己倡言革命的曆程。
初出茅廬的章太炎先後擔任《時務報》《正學報》《經世報》等刊物的編輯,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情與思想。直到1903年,章太炎主筆《蘇報》,一改該報以往保守的政治立場,大張旗鼓地宣傳革命主張。此時的章太炎文思泉湧,一篇篇戰鬥檄文如出膛炮彈,炸向清政府的要害處。在一篇文章中,章太炎對慈禧太後奢華鋪張的壽典進行了無情地諷刺: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時再到古長安?
歎黎民膏血全枯,隻為一人歌慶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灣,而今又割東三省,
痛赤縣邦圻益蹙,全逢萬歲祝疆無。
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他更是毫無忌憚地寫道:“載湉小醜,不辨菽麥”。直呼當今聖上之名,且斥其無能,這在當時不啻是石破天驚之論。按照清朝刑律,當屬殺頭之罪。正因此故,清政府認定章為“反清匪人”,密電上海道照會會審公廨出票拘人。別人勸他躲避,他卻說:“革命流血起,流血從我起。”慷慨入獄,而他“章瘋子”的外號也得於此時。
在獄中,盡管受盡獄卒的百般折磨,但章太炎苦中作樂,鬥誌高昂。為了鼓舞年輕的鄒容,章太炎特意寫下一首詩:
鄒容吾小弟,被發下瀛洲。
快剪刀除辮,幹牛肉作餱。
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
臨命須摻手,乾坤隻兩頭。
鄒容也回贈章詩一首:
我兄章枚叔,憂國心如焚。
並世無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淪地獄,何日掃妖氛?
昨夜夢和爾,同興革命軍。
身陷牢獄,二人卻心係反清大業,互相唱和,此種大無畏之氣概實令人景仰!
可惜天不假年,一年後,鄒容身患重疾,瘐死獄中。兩位革命摯友,不久前還賦詩共勉,轉眼間卻已分隔陰陽兩界,章太炎怎麼也無法接受這一事實。抱著鄒容的屍體,他悲不自勝,痛哭失聲。
三年的刑期很快過去,章太炎出獄後東渡日本,繼續從事革命事業。由於在獄中堅貞不屈的表現,此時章在士林中之聲望日隆,儼然成為義薄雲天之楷模。眾人對其敬仰萬分,大有“平生不識章太炎,訪盡名流亦枉然”之架勢。
流亡日本後,章太炎看到日本人鄙視中國人,很是憤慨,然又因密謀革命,不能不盡力忍耐,氣無處可泄,有時隻好用詼諧幽默的辦法出這口惡氣。一天,日本警察到其寓所調查戶口,要他填一份表格。章太炎寫的是:
職業:聖人
出身:私生子
年齡:萬壽無疆
這是因為人家都稱他為“聖人”,而私生子則以日本為最多。麵對章這份充滿調侃意味的表格,日警們哭笑不得。
1906年7月15日,章太炎在東京神田町錦輝館舉行演講,兩千多人慕名而來。一時間會場內外人頭攢動,甚至有人爬到屋簷上,以一睹這位傳奇人物的風采。在演講中,章太炎就所謂“瘋癲”談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大概為人在世,被他人說個瘋癲,斷然不肯承認,除那笑傲山水詩畫伯的一流人,又作別論,其餘總是一樣。獨有兄弟卻承認我是瘋癲,我是有神經病,而且聽見說我瘋癲,說我有神經病的話,反倒格外高興。什麼緣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後,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誌,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近來有人傳說,某某是有神經病,某某也是有神經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病,隻怕富貴利祿當現麵前的時候,那神經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點的人,富貴利祿的補劑,雖不能治他的神經病,那艱難困苦的毒劑,還是可以治得的,這總是腳跟不穩,不能成就什麼氣候。兄弟嚐這毒劑,是最多的。算來自戊戌年以後,(兄弟我)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別事株連,或是捕拿新黨,不專為我一人;後來四次,卻都為逐滿獨立的事。但兄弟在這艱難困苦的旋渦裏頭,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懊悔,憑你什麼毒劑,這神經病總治不好……但兄弟所說的神經病,並不是粗豪魯莽,亂打亂跳,而是要把那細針密縷的思想,裝載在神經病裏。譬如思想是個貨物,神經病是個汽船,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經病,必無實濟;沒有神經病,這思想可能自動的嗎?
演講將畢,章太炎大聲疾呼:“我要把我的神經病,傳染諸君,傳染與四萬萬人!”聽過這番“瘋言瘋語”,我們不難發現,對於“章瘋子”這個外號,章太炎非但沒有絲毫自卑不滿,反而處處顯得自鳴得意。他的這次演講有激情,有學理,且不乏幽默,戰鬥性也極強,堪稱近代演講中之精品。章太炎那富有魅力的“有學問的革命家”的形象也由此呈現在眾人眼前。難怪章之好友宋恕曾半開玩笑地說:“像章君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竟欲顛覆滿洲三百年的帝國基業,為啥會如此的不自量力呢?莫非是明末遺老們的魂魄附體了不成?”
章太炎在日本的主要活動是主編《民報》,這是他一生中非常輝煌的一個時期。在孫中山的盛邀下,章太炎出任《民報》社長。至《民報》終刊,他親手主編十六期,並發表文章八十三篇。可以說,《民報》所到之處,也就是章太炎的文章和思想影響所及之處。正如魯迅後來回憶所言:“我愛看這《民報》,但並非為了(章)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為難……是為了他和主張保皇的梁啟超鬥爭,和××的×××鬥爭……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的確,章的文章革命性濃厚,攻擊力十足,無時無刻不在攪亂著統治者們脆弱而敏感的神經,自然而然成為清政府的眼中釘、肉中刺,使他們咬牙切齒,寢食難安。
為了封禁《民報》,清政府專門派人赴日與日本政府就此事進行密謀。據野史記載,清政府為促成此筆交易,不惜出賣主權,“慷慨”地送日本政府一個“大禮包”。這“大禮包”包括間島(延吉一帶)的領土,撫順、煙台的煤礦和新法鐵路(新奉到法庫門),真是無恥之尤!得到好處之後,日本政府立即命令警署查封了《民報》社。
章太炎得知此事後,義憤填膺,決定抗爭到底,拚個魚死網破,揭露日本政府的真麵目。於是,他到地方裁判廳起訴日本政府。日本專門派出辯護專家五六人,妄圖以車輪戰圍攻章太炎,使其屈服。
論辯那天,章太炎有理有據,振振有詞,其情景實在令人難忘。章問裁判長:“擾亂治安,必須有證,若謂我買手槍,我蓄刺客,或可謂擾亂治安。一筆一墨,幾句文字,如何擾亂?”廳長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