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又問:“我之文字,或煽動人,或搖惑人,使生事端,害及地方,或可謂擾亂治安,若二三文人,假一題目,互相研究,滿紙空言,何以謂之擾亂治安?”廳長又無言。
辯護專家們連忙給廳長打圓場,欲以《民報》言論妨礙日本社會秩序之罪名來壓製章太炎的氣焰。章太炎反問道:“吾言革命,吾革中國之命,非革貴國之命;吾之文字,即煽動人,即煽惑人,煽惑中國人,非煽惑日本人,鼓動中國人,非鼓動日本人,於貴國之秩序何幹?於貴國之治安何幹?”眾位辯護專家無言以對。
章太炎越說越激動,怒吼道:“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文明國法律皆然,貴國亦然,吾何罪?吾言革命,吾本國不諱革命,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吾國聖人之言也。故吾國法律,造反有罪,革命無罪,吾何罪?”頓時間,整個裁判廳內鴉雀無聲。最後,裁判廳廳長強製地以危害社會秩序之名目查封《民報》,並罰款一百二十元。雖然《民報》半途夭折,但章之鬥爭為它塗上了最後的一抹輝煌。
孤身闖虎穴
民國伊始,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其所言所行令擁戴者大失所望。他先派人刺殺宋教仁,後出兵鎮壓“二次革命”,其倒行逆施讓章太炎忍無可忍。章不顧親友勸說,毅然決定深入虎穴,挽救危局。他理直氣壯地說:“我決定要去麵質包藏禍心的袁世凱,明知是虎穴,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臨行前,他留詩一首,頗能反映當時之心境:
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
誰道江南徐騎省,不容臥榻有人鼾。
此詩內含兩個典故。前兩句出自《戰國策》,乃戰國掌故。謀士唐雎受安陵君所托,孤身赴秦,結果不辱使命,迫使秦王放棄侵犯野心;後兩句出自《類說》,是北宋舊事。趙匡胤派兵臨南唐都城,後主李煜派徐鉉赴汴京求和。趙匡胤拔劍厲聲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舉兵進攻,南唐遂亡。章作此詩,顯然是欲仿效唐雎,挺劍入京,不管他袁世凱是霸道之秦王還是強悍之趙匡胤,章皆決心以“伏屍二人,流血五步”之行動,來警醒世人,踐履自己民主共和之理想。
入京不久,章便上演大鬧總統府之好戲。一日,章身著油烘烘的破棉袍,手持折扇,故意將袁世凱頒發的二等勳章綴於扇柄,大搖大擺地來到總統府,打算與袁世凱好好理論一番。門衛借故阻止其見袁。此時,次長向瑞琨卻接到通知要進府麵見袁世凱,章太炎怒不可遏,身上那股“狂”勁兒頓時發作,“向瑞琨一個小孩子,可以見袁世凱,難道我見不得嗎?”從清晨至傍晚,章將總統府上上下下一幹人等悉數痛罵一通,並掄起手杖將府內器物砸了個稀裏嘩啦。袁世凱躲在內室,目睹章太炎之“胡鬧”,雖怒卻不敢言,隻得任其發泄。由此可見,章之狂士風采,較之禰衡,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最後,袁世凱實在沒法,派出軍政執法處處長陸建章(此人當時以抓捕和處決革命黨人的屠夫形象而聞名)出馬。陸謊稱總統在居仁堂見章,將其帶到軍隊營房,軟禁起來,後搬到北京南城陶然亭附近的龍泉寺。章太炎從此開始了一段頗為漫長的幽囚歲月。
剛開始,章太炎極不適應這種毫無自由的生活。他在屋裏大罵大鬧,曾狂書:“殺、殺、殺、殺、殺、殺、殺,瘋、瘋、瘋、瘋、瘋、瘋、瘋”的對聯。其友陳幹相當欣賞這“七殺七瘋”的對聯,請石匠刻成石碑立在家祠中。此碑現仍在陳的故鄉山東昌邑白塔村橋頭上。此外,章太炎時常與友人狂飲,以致酩酊大醉後出口怒罵,甚至在窗紙牆壁上遍書“袁賊”二字以泄憤,或用大篆、小楷、行草等字體寫滿“袁賊”二字,將紙焚而埋之,大呼:“袁賊燒死矣!”
更有趣的是,章太炎曾召集寓所裏的所有仆役,定下六條規矩:
第一,每日早晚必向我請安;
第二,在外麵見到我,必須垂手而立;
第三,稱我為“大人”,自稱曰“奴仆”;
第四,來客統統稱“老爺”;
第五,有人來訪,無論何事,必須回明定奪,不得徑行攔阻;
第六,每逢朔望,必須向我行一跪三叩大禮。
章太炎向仆役宣布這六條規則之後,說:“這六條,你們能遵守的,就留下來;不能遵守,就請離開。”仆役們無法,隻得順從照辦。章門弟子錢玄同覺得好奇,便問老師緣何要立此家規。章太炎的回答更是讓人忍俊不禁:
我弄這個名堂,沒別的緣故,隻因“大人”與“老爺”都是前清的稱謂。至於“先生”,是我輩革命黨人拚死獲得的替代品。如今北京仍是帝製餘孽盤踞的地方,豈配有“先生”的稱謂?這裏仍是“大人”“老爺”的世界,讓他們磕頭,不是合情合理嗎?
時間一長,章太炎感到單單靠嬉笑怒罵並不足以震懾袁世凱等人。於是,他決定絕食等死,以示抗議。在寄給夫人湯國梨的訣別信中,章寫道:
以吾憔悴,知君亦無生人之趣。幽居數日,隱憂少寐。吾生二十三歲而孤,憤疾東胡,絕意考試;故得精研學術,忝為人師。中間遭離亂,辛苦亦至矣。不死於清廷購捕之時,而死於民國告成之後,又何言哉!吾死之後,中夏文化亦亡矣。言盡於斯,臨穎悲憤。
信中既有其因民主共和理想尚未實現的不甘心之情,又不乏對自己國學水平的自信,實乃至情至真之言也!
章太炎絕食,身體一天比一天羸弱,精神一天比一天衰減。這不僅使袁世凱大傷腦筋,也令章太炎的諸位高足心焦不已,他們千方百計設法使章太炎改變死誌,立即進食。關於弟子舊友們苦勸章太炎放棄絕食念頭,重新進食的記載,曆來有兩個版本。
第一個是吳承仕版。得知章太炎絕食的消息後,章的舊友馬敘倫,弟子吳承仕、錢玄同等人急忙前去探望。從早到晚,弟子們一直勸先生進食。章太炎隻是躺在床上,兩眼翻白,一味搖頭。無可奈何之下,吳承仕忽想起三國裏的故事,便問:“先生,你比禰衡如何?”
章太炎兩眼一瞪,說:“禰衡怎能跟我比?”
吳承仕忙說:“劉表要殺禰衡,自己又不願背殺戮國士之惡名,而借黃祖之手殺之。現在袁世凱比劉表高明多了,他不用勞駕黃祖這樣的角色,叫先生自己殺自己!”
“什麼話!”
章太炎聽到此處,翻身跳下床來。弟子們趕緊端出早已做好的荷包蛋,請老師吃了下去。章太炎就此停止絕食。
第二個是馬敘倫版。馬去探望章太炎,好友相見,章太炎精神為之一振。除了談論眼下不堪收拾的人事與國事外,馬敘倫使出渾身解數,與章太炎忽而談孔孟,忽而談老莊,忽而談佛學,忽而談理學。二人天馬行空,談興極濃,自午及暮,意猶未盡。馬敘倫看看天色,起身告辭。他說:“我得走了,中午出來太急,沒有吃飯,現在已經饑腸轆轆。”章太炎說:“這事好辦,讓我的廚子給你準備飯菜。”馬敘倫連連搖頭,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正在絕食期間,我在你麵前大吃大喝,有違仁道,怎能下咽?我真要吃下這頓飯,傳出去,豈不是為天下士人君子所不齒?”章太炎一心要挽留馬敘倫,遂當即答應與他一同進食。
吳承仕版中的章太炎與袁世凱不共戴天,自認比三國之禰衡更為清狂,在吳的激將法下顯得頗為可愛;而馬敘倫版的章太炎則究心於學術,因與馬暢談正酣而放棄絕食,其視學術為生命的精神十分可敬。兩個版本,實際上恰恰反映出章太炎身上兩種最為可貴的品質:胸懷蒼生,心係學術。故皆可信也。
袁世凱定年號為“洪憲”後,欲物色德高望重者為其撰寫元旦草詔。有人推薦章太炎,認為他是獨一無二之人選。袁世凱歎道:“何必強人所難呢?你們難道忘記了他絕食之舉?如果以此事逼迫他,是加速其死之誌啊!我不願意讓太炎為禰衡,我豈能成為變相之黃祖呢?要是他真的死了,最起碼也是方孝孺,我可不能成全其美名。等他日帝國勃興,再處置章太炎也不遲,現在不是動他的時候。”此話傳到章太炎耳中,他輕蔑地說:“人家大明的天子姓朱,洪憲天子姓袁,我既不是禰衡,也不是方孝孺;袁世凱更不是明成祖朱棣,僅僅是乘亂而起,過一把皇帝癮的袁術而已。”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全國上下的一片討伐聲中惶恐死去,章太炎因而重獲自由。回顧這一段刺刀威逼下的生活,章太炎雖幾度與死神擦肩而過,卻依然故我,不屈不撓。難怪魯迅在回憶文章《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中由衷地讚歎道:
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誌,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