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說這個模特漂亮呢,還是這幅畫漂亮?”
“都漂亮。”
“那麼色彩和質感呢?”
“色彩很妙,讓人想不出是怎麼畫出來的。對色彩的理解和運用每個人都不一樣,這就要靠天才和悟性了。質感更好。你看,這個模特的皮膚特別白,而且光滑,富有**,畫得特別美。鎖骨和膝蓋雖然畫過了點,但是能感覺到裏麵堅硬的骨頭。看了你這幅人體,我想丟掉畫筆不畫了。”
“有這麼嚴重?”
“我看一幅畫不僅看畫得好壞,更主要是看作畫人有沒有才氣。你這幅畫才氣襲人,讓人怦然心動,更讓人歎服人體美是美中至美。這不是畫的效果,而是才氣的效果。現在我相信遺傳因素的作用了。你們家族有藝術天才遺傳基因。”
“別說得這麼玄。走吧,看看三哥醒沒醒?”
四
周伯東告別了貝絲,背著吉他和畫夾子,精神恍惚地趕往長途汽車站。
細雨纏纏綿綿。
周伯東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在積水中踏動著。兩天來發生的事情半實半幻地在他頭腦中旋轉。他不知是興奮,還是幸福,抑或悲傷。就是現在,他也不知道應該回城,還是留下來陪著貝絲,他希望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把這一切梳理清楚。
前麵就是長途汽車站,長途汽車已經等在那裏。
周伯東還在猶豫。
售票員朝他喊:“你走不走哇?車要開啦!”
周伯東便上了車。他在尋找座位時,突然看見一個女子把頭埋著,故意不讓他看到的樣子。他憑感覺判斷那就是薑可音,便徑直朝她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他發現她攜帶的那把黑傘上畫著個蜜蜂,那是他一次無意中把油畫色弄到傘上,索性又加兩筆畫成的。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水庫大壩上徘徊的是薑可音,餐廳門口一閃的也是薑可音,那麼,薑可音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也什麼都看到了。周伯東這麼一想,就有種背叛和做賊的歉疚感。
他知道,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現在薑可音的痛苦已經到了極至,再不會有別的什麼痛苦可以超越她現在的痛苦了。而對於自己來說,則是體驗了一種新的東西,他的前半生一直是清高和自傲的,可他現在有了卑微和苟且的感覺。他朦朦朧朧預感到下麵將要發生什麼事情:或許薑可音會控製不住,突然大哭,甚至昏過去,或者會突然撕他、咬他。一個溫柔善良的母性一旦發怒,肯定是雷擊閃電式的。
售票員來賣票了。周伯東掏出錢平靜地說:“兩張。”售票員問:“那位是誰?”周伯東說:“挨我這位。”
薑可音很早就坐在長途汽車裏了,她默默地凝視著車窗外,流著眼淚。就在這時,周伯東走進她的視線。他低著頭從雨絲裏走來,又是細雨中那個孤獨的行者、背著吉他和畫夾的癡情人。薑可音一驚,以為他又犯了病。後來才看出他是在猶豫,直到汽車已經發動了,他還在徘徊,在留下或者回城的兩者之間猶豫。這裏有貝絲,城裏有妻子和忙忙。薑可音突然感到這個男人非常陌生,感到她和他之間驟然拉大了距離。在她和他的間距裏,有一片難以逾越的沼澤。周伯東在那一邊,她和忙忙在這一邊,他們都陷到了泥沼裏。後來周伯東還是上了車,薑可音不願讓周伯東難堪,不想讓周伯東知道她已經看見他和貝絲,便把頭埋下去,可是他一上車就注意到了自己。於是,她隻好結束視而不見的處理方式,抬起頭說:“寫生來了?畫了幾張?”薑可音對自己的問話吃驚:她居然這麼有掩蓋事實的才氣!
這出乎意料的問話,霎時把周伯東的眼淚推向眼眶。妻子真是太善良,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不肯傷害他,不肯讓他難堪。周伯東有了這種感知,心裏便更不是滋味,他覺得薑可音這麼做還不如發一通火,或者吵一通好。因為她越這樣替他遮掩,越使他那種背叛和做賊的愧疚感更強烈了。
“不是。到梨花峪取畫夾子,後來就遇見了……”
沒等他說完,薑可音便接住說:“是遇見吉玉了嗎?”
“吉玉?”
“聽說她在這一帶……”
“你是來找她的?”
薑可音似答非答地嗯了一聲。
來此之前,周伯東已經從周伯雨那兒知道了吉玉的事,薑可音的話,顯然是在遮掩。
周伯東本來是想把貝絲的事說出來,索性讓他和她共同麵對貝絲已經回來這一事實,可是妻子故意把話岔開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能這麼寬容,實在是周伯東始料不及的。妻子回避貝絲的話題不僅避免了使丈夫陷入尷尬,而且,給他們倆留下了思考和選擇的時間餘地。
然而,薑可音卻對自己的謊言吃了一驚:原來撒謊是每個人都具有的本能。人與人在這方麵的差別隻是有沒有使用這種本能的習慣,或者是多用少用這種本能。薑可音忽然意識到從自己剛才說謊開始,她和他相依為命的兩顆心便一下子分開了。她吃驚地看到自己的心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徑自向一片灰暗而混沌的空間墜去,那是一片痛苦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