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可音把頭轉向車窗外，並極力地控製著淚水。車窗外細雨纏綿。風把雨絲吹進半敞著的車窗，淋在她的臉上、身上，使她一連打了幾個寒顫。驀然，她感到小腹有些隱隱作痛，便用雙手捂住了小腹。她知道是**病又來拜訪她了。
五
那是她最終贏得他的愛情的一天，也是使她落下**病的一天。
那天也是細雨纏綿。
事實上，說她贏得他的愛情是不準確的，應該說是他終於接受了她的愛，容納了她的愛。薑可音從來沒有奢望過他愛她，她隻希望他能夠接受她的愛就足矣。隻要周伯東讓她愛就是她的幸福。為了這一目的，她整整用去了十年的時間，耗去了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華。開始那半年，每到細雨霏霏的日子，周伯東就會背上吉他和畫夾子在雨中沙沙地走。那時，他的眼睛呆呆地注視著前方，對於總是跟在他後麵的那位插班女同學則全然視而不見。直到他們先後升入本科，後來又先後畢業留校，再後來又一起進了五七幹校，他們才開始相濡以沫，一起過勞動關、思想關、階級立場關……共同品嚐那段非常歲月的苦辣酸甜，共同分享那段變態人生的喜怒哀樂。冬去春來，年複一年，久而久之，他們之間建立起一種相互依戀之情，但對於薑可音的每次示愛，周伯東則總是退避三舍……
直到細雨纏綿的那一天，她坐在奔往五七幹校的長途汽車上，手裏捏著他回城的調令。那時候，曾經容納過整個唐城市文藝界五七戰士的農場，已經隻剩下周伯東等幾個人了。連幹校校長闞若古，也早已回到美院當副院長去了。薑可音幾乎每隔幾天就要跑一趟幹校，每去一次便送去夠周伯東吃幾天的食品（因為所剩的人太少，食堂已經停夥）。同時，給他送去繪畫所需的用品。而那次，她卻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去了。她利用這一星期的時間，日夜奔波、遊說，調動了一切力量，展開最後的攻勢，終於把周伯東回城的調令拿到手了。拿到調令後，她就直奔長途汽車站，可最後一次班車也已發出，為了趕第二天早五點四十分的班車，盡早讓周伯東知道好消息，她隻好在候車室外蹲一夜。
就這樣，她這堂堂美術出版社的編輯、三十幾歲的大姑娘薑可音，閉著眼睛坐在長途客運站候車室門前雨搭下麵，手捂著裝有心上人調令的地方，想象著一個星期沒去，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她知道周伯東是個寧可餓死，也不自己做飯的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幹淨得一塵不染，又說不定什麼時候邋邋遢遢，一件衣服穿幾個月也不洗。可有一點，無論什麼時候，誰要把他的畫弄髒一點，他就會發脾氣。薑可音有時這麼想：一個人不可能沒有缺點，沒有缺點也就不可愛，尤其是男人。但薑可音很難說清周伯東的清高和孤傲是優點，還是缺點。當然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男人要有才，要有個性。薑可音想起那個冬天，想起那個風雪的日子。那天，掛在幹校門前的那段廢鐵道敲響過之後，大家都來吃晚飯，獨不見周伯東。薑可音把飯盒放在窗台上，又敲了一陣鐵道，周伯東還是沒有來。她便跑出去尋找，找了半天，才在郊外小山崗上發現了他。當時，他正麵朝西北眺望著什麼。一陣陣北風煙雪像雲霧一樣時而淡化他的輪廓，時而又將他變成黑色的剪影。她看到他穿著一件黑棉襖，許多處露出棉花，腰間用了條草繩子紮了三匝。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迎著風雪站著，狗皮帽子的兩個耳扇在風中抖動，猶如老鷹的翅膀，也如同他的思念。她知道他的視線正在超越時空去到另一個國度尋找一個藍眼睛的姑娘。薑可音看著、看著，便流出同情的淚水。當她把他推推拉拉弄下山崗時，才發現他滿臉都是冰淩。後來她才知道，那天是貝絲的生日。這真讓她既讚許，又嫉妒。讚許的是周伯東對貝絲的一片癡情，嫉妒的是她薑可音近在咫尺，貝絲遠在天涯，他卻能時刻看到貝絲，而看不到自己。她對此相當委屈，這使她意識到自己的求愛之**像是一個漫長的雪坡，她攀登幾步又得滑下幾步，但是她不灰心。
她從頭一天晚上一直等到第二天清晨才上了五點四十的班車。這時，天已經下起小雨。**上，薑可音一直注視著車窗外細細的雨絲。她第一次感到這次行程構成一種冰冷、潮濕的調子。
長途汽車像頭老牛吭哧吭哧地在山野和細雨中爬行了三個半小時之後，把她丟在那個叫做老爺嶺的小站。然後，又吭哧吭哧地消失在細雨裏。
她還要走四十分鍾的山**才能到達幹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