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東不再問了,又扭頭望著窗外。
那位緩步壩上的女子正轉而向這裏走來。周伯東想起那把傘和妻的傘是一樣的,於是他想起妻子。
貝絲端起自己麵前的酒杯送到周伯東麵前,周伯東順從地接過來,貝絲又端起周伯東麵前的酒杯說:
“第三杯為我們昨天的擁抱和吻。”
這一提議使周伯東的頭腦裏轟然漲滿了血。他為他們二十二年後終於能夠擁抱和親吻而熱血沸騰,也為這個提議而惶恐。貝絲畢竟還是貝絲。國籍、民族、製度、道德觀念迥然不同。周伯東佩服她的瀟灑和她的坦白,可是他不敢說出那次擁抱和接吻是自己的病態行為——其實貝絲已經知道他當時是處在病態中了。
周伯東還是舉起了杯。這時他眼角的餘光好像發現了什麼,便扭過頭向門口望去:
一個女人的身影從門口退了出去,好像是妻子薑可音。
薑可音轉身逃離那間餐廳之際,已是淚流滿麵了。那種痛苦像無形的重錘猛擊在她的額頭、前胸和腹內,使她承受不了。她跑到水邊,麵對茫茫的山雨淚流不止。
昨天夜裏,她幾乎通宵沒睡,不僅僅是因為照顧三弟周伯雨。真正使她輾轉不眠的,是她已經認定,自己住院和回娘家期間,丈夫沒在家住,她懷疑他和貝絲住在一起。
於是她才決定來梨花峪看個究竟。
早上她向周萌交待幾句護理周伯雨的事後,就拿著那把黑色的折疊傘,趕到了梨花峪。在根家,她沒見到根,以及根的妻子,卻發現貝絲的東西還在,隻是周伯東的吉他、畫夾、錢包等東西不在了。對於這點變化,她想了很多,都很模糊。但有一點可以明確,那就是這些東西已經回到周伯東的手裏,這使她不安而惶惑。返程中,她搭乘遊船來到水庫。
她想在水庫邊上徘徊一會兒,不想馬上坐長途車返回市裏。
天下著雨,山水也有些憂鬱。她覺得這裏的情調和自己的心緒很統一。後來,她就想喝點酒,她還從來沒喝過酒呢。現在她想獨自一人品嚐一下可以使人忘卻煩惱的東西,有可能的話最好把自己喝醉。於是就鬼使神差地來到餐廳,站在門口,她看到貝絲正把斟滿的酒杯送到自己的丈夫麵前,然後,端起杯說,第三杯為我們昨天的擁抱和吻……
二
猛然瞥見薑可音的身影,周伯東不由怔了怔,連忙放下酒杯趕到門口向外張望。門外,隻有滿天細雨如絲,那女人的身影已經消失。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呢?心裏拿不準,就發呆。那位服務小姐不知他要什麼,便問:“先生,您需要什麼?”周伯東擺擺手又回到座位上。
貝絲拿起酒瓶,又斟滿了兩杯。
雨還在下,風還不時把雨絲吹進小窗裏,淋在餐桌上。
貝絲斟完酒後,就注視周伯東。她的大眼睛眨動的時候能讓你明顯感受到它的節奏和過程。二十二年前周伯東總是愛捉摸她的眼睛,他總覺得那一對幽藍是個謎。在月夜裏相會時,偶然會發現她的眼睛格外湛藍、明亮。於是他說,你是個美麗的藍精靈。現在,這雙眼睛變得渾濁了,有一層赭紅從四周汙染著原來的碧藍。她的麵頰也染上一層紅暈。
貝絲用她攙和了沙棘酒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她看到這個頭發過早見白的中年人,身上落滿星辰和歲月的塵埃,使人看到了他過早霜凍的痕跡,看到他最近那二十二圈兒的年輪時有時無、斷斷續續。這都是她這個叫約翰·貝絲的女人造成的,是她突然丟下他造成的,是她突然在一天晚上從東半球飛到西半球,從東經120飛到西經80造成的。他們本來愛得好好的,他們本來可以在繪畫藝術道**上比翼齊飛。如果不是她把他丟下的話,他們現在至少應該共有一個十五歲或者十六歲的孩子。那孩子當然是混血兒——世界上最美麗的人種,可是這一切都被她突然毀掉了!現在她有什麼權利去責怪他呢?她有什麼資格去要求他呢?
周伯東深深地歎了口氣,又轉頭望著窗外。
那位女子又出現了,不過這次她那把黑色的折疊傘沒有擎在她的頭頂,而是拖在她的身後。
周伯東有些奇怪:這位女子不是被雨中的山水陶醉到極點,就是痛苦和絕望到了極點,不然她不會這樣。
他總覺得這個女子確有些像他的妻子薑可音。於是,他又想起門外一閃即逝的那個身影。
貝絲看著周伯東。憑一個女人的直覺,她發現他的思緒飄忽,很可能就在她和他的妻子之間搖擺著。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和我說說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