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7章(2 / 2)

“按理說,要有,就應該在畢叔達手裏。”

“就不興在畢沅手裏?我看畢沅這麼多年不改嫁,天天守著那些古董,肯定有說道。”

“那你就多注意點,我走了。”

“你別走哇!我離婚的事怎麼辦哪?”

“姐,你還是按我說的辦,他一提離婚,你就要這幅畫。假的也要,他不會給你的,放心吧。我再和法院說說不許判離,他周伯均什麼辦法也沒有。”

畢叔達坐在裱畫店古香古色的茶幾旁品茶,看上去他很安詳,實際上他心緒相當煩悶。

自從那個荷蘭人向他透露居美從美國帶回一幅苦山大師的《雪血江山圖》之後,他就常常夜不能眠,尤其是受了妹妹的冷落,更是窩火。他端著那個油亮的南泥茶壺,想要再斟杯茶,卻又心不在焉地把壺停在半空,好一陣子之後,他終於還是放下茶壺,走進了內院。

裱畫店臨街的門臉並不算大,但是,裏麵是個相當大的四合院。院裏的房屋已經古朽,屋瓦上也長滿了青草,院內的槐樹、柏樹、丁香樹、太湖石等等也都有了相當的資格。

這就是畢塗留下的畫園。這裏原來有個“畫園”牌匾,也是苦山大師題寫的。後來不知被誰給偷賣了。畢叔達就在這畫園裏出生,在這裏度過童年、少年……直到現在。

在他的記憶中,這裏永遠垂掛著琳琅滿目的畫,空氣裏也永遠充滿糨糊的氣味兒。生活在這裏的畢氏家族,從他的高祖畢塗創業開始,曆經一百五十多年,成為裱畫世家。裱畫業伴隨著國畫的產生而產生,也伴隨著國畫業的興衰而興衰。然而,畢塗家族的裱畫業與繪畫業相比倒沒有那麼多的起伏和波折。就是絕大多數畫家都成了臭老九,都被批鬥的年代,畢氏裱畫家族也沒受到任何衝擊。相反,他們手裏掌握很多攻擊畫家的炮彈,就看發不發炮。如果說國畫業是棵大樹,裱畫業就是長在這棵大樹上的冬青子(學名:胡寄生),大樹在冬天落盡了葉子,變得光禿,而冬青子卻汲取大樹的營養,活得湛綠。高祖畢塗當年最輝煌的時候,曾經專門給清皇宮裱畫。後來苦山大師名噪天下,又專門給苦山大師裱畫。隨著畢氏家族裱畫業興盛的同時,畢氏家族又成為偽畫世家。從高祖畢塗開始,每一代都從小就培養一兩個繪畫功底深厚的人,專事仿造假畫。從給宮廷裱畫的後期起,凡是拿到畢家來裝裱的名畫,幾乎都要或摹、或臨、或仿一幅假的,再把真畫裱了送回。周南成名之後,畢家又專門培養學周南風格的人,每給周南裱一幅畫,則造一幅相同的假畫。這樣,苦山大師的每一幅真跡,幾乎都伴有一幅贗品,就像人和他的影子。畢氏家族因此大發橫財,迅速發達。

然而,這個行當也給畢塗本人帶來殺身大禍。

在肅王焚畫事件之後,發現周南已經被燒毀的畫又一幅幅地出現了。待查證核實,發現假畫均來自畢家,肅王激怒之下,竟不顧翁婿之情,將畢塗硬是抓去下了大牢,活活打死。

這段曆史,與製造假畫的輝煌一起,刻在畢塗家族裱畫店的牌匾上。

為此,畢叔達從小就立下一輩子不幹裱畫這行的決心。雖然從他十歲起,父親就用棍棒威逼著把裱畫技術傳授給了他。然而,他始終沒有在這方麵下過功夫。最後,因畢氏家族被肅王殺人的大刀削去了元氣,一直人丁不旺。父親畢成一生隻單傳他一個男孩,沒有別人可以接父親的班,他不得已才又接下這個祖傳的老行當。

畢叔達清楚記得父親臨終時的情景。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被一紙電報催回家裏。門樓被大風踅起來的雪堵死了,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兩扇門推開,院子裏積著厚厚的雪。畢叔達直奔父親的房間,他剛一推開門,母親就驚叫一聲:

“回來啦!回來啦!快呀!快呀!還趕趟!”

母親淚水橫流,一把拉住他拽到父親床前:“快呀!快叫‘爹’!”

畢叔達望著父親奄奄一息的樣子,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催促著:“快呀!快喊一聲‘爹’!半個月沒吃一粒飯,就剩這嗓子眼一口氣呼嗒呼嗒地不咽,就等你哪!”

畢叔達終於喊出了一聲“爹”,立刻,父親的眼睛睜開了。他非常艱難地說出一個“跪”字,畢叔達就跪下了。然而,父親再也說不出話,隻是用手指著什麼。母親看了看,拿過一把裱畫的刷子遞給父親。父親又把刷子遞到畢叔達麵前。畢叔達滿臉是淚卻不肯接。母親急了,喊:“兒呀!這是你爹最後求你的事呀,你不接他死不瞑目哇!還要媽替你爹給你跪下嗎?”畢叔達嗚咽著接過來。父親又在褥子下摸出一卷軸畫遞到他麵前,用手指著畫想說什麼,卻吐不出一個字來。憋了好一陣,畢叔達才聽出父親是說“這……畫……不……”父親就這麼咽了氣,把個疑問留給了他。

這個“不”字,畢叔達想到今天,也沒想明白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