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於繞城跑兩圈,世上哪有這種傻瓜司機?”德子真的頭疼了。
“這樣辦,行不?”小米出了個主意,“車到電影廠,你先下車,在小樹林裏溜達一會,我們進去接了雯雯小姐出來,你再上車,好不好?”
第一侃還是堅持要下車。德子一看這樣,不敢讓作家跑了。沒辦法,隻好他下車給王家斌打電話。
電話通了,也接了,先聽到嬰兒哇哇的哭聲,男人的哄孩子聲,女人的吼叫聲,亂馬一鍋粥。
“看你,看你,尿布也不換,把屁股醃得這樣紅!”
“你去票什麼電影,還把保姆帶去當跟包,怪我?怪我嗎?”
德子一個勁地“喂,喂”,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
“你能不能把小家夥抱走一會,我這裏有咱們劇組的正事!好了好了,對不起,這全是我的疏忽,孩子這一泡尿,把我搞糊塗了。我忘了這差點要出人命的大事,太玄太玄了,耗子是萬萬不能在那個危險地段出現的。”
“王導,哪有這種事?我不相信,蕩蕩乾坤,朗朗世界,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會有這樣治安不良地區?”作為一名社會秩序的保衛者,德子馬上火了。
“別別,”他在電話裏向他解釋:“你完全弄誤會了。是我們圈子裏的糾紛,小意思,因為耗子有短,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靠近電影廠那一帶的。中國第一侃跟人家三個劇組,分別簽了合同,預先支了稿費,數目不少。他至少得寫八十集連續劇,才能抵賬。可他又不想編了,錢也花了,就隻好躲了。所以,我們把他藏在醬缸胡同這個保密地點。那些付了錢的老板,能饒了他?帶著打手,正在電影廠小招待所住著,等著找他算賬呢!隻要一露麵,不生吞活剝了他,也得大卸八塊。”
聞所未聞的德子,愣在那裏。
電話裏的王導說:“這樣吧?我讓揚子平接雯雯得了,他有車,你們快把耗子拉到我這兒來吧!”
德子放下電話,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先是苦笑,接著倒樂出了聲,“這些人也真絕了!”這世界真無奈;但也不能不承認,這外麵的世界,也還有他沒見過的精彩。
四
皮褲胡同這一片,德子來辦過案的。
這裏有幾棟文化樓,住滿了演戲的,唱歌的,吹喇叭的,說相聲的。在那胡同裏走,好多麵孔似曾相識。仔細在腦海裏搜索一番,便恍然大悟,敢情是些在電視、電影上,常常露麵的人物。這些名角,因為是在太陽光底下看他們,和在電視機、電影院裏看他們,很不一樣。有一種剝光了衣服,原形畢露的感覺。
那一回,他是跟她來調查一件女演員的情殺案,兩個女人,為爭一個男人,動了真格的,一重傷一輕傷,都送醫院急救去了。那男人痛不欲生,跌坐在那到處是血的地板上,神誌近乎譫妄,居然念念有詞,“生啊死啊,這實在是個問題啊!”
德子悄悄地問敏莉:“科長,他說的這一句話,什麼意思?”敏莉也不明白,轉回頭問旁邊的人。
不知誰說了一句,“甭理他,這些人神經都不太正常的!”
“可他說的這句話,不像是不正常。”
“那不是他的話,那是《哈姆萊特》裏的一句台詞!”
現在,當德子的那輛老爺車,載著那位欠人家八十集電視劇的文債,不敢露麵的第一侃,拐進皮褲胡同的時候,不禁想起那位在台上演戲,在台下也還在演戲的情殺案的男主角。兩個女人差點死了,他還有情緒念台詞。耗子不也這樣嗎?欠債還錢,天公地道的事。他振振有詞地對小米說:第一,他們也不是自己腰包裏掏出來的錢;第二,我不拿,別人也會拿那些冤大頭的錢的;第三,是他們把錢送來,又不是我去搶他們的呀!
德子聽他侃,想起那件情殺案的主角,這耗子的神經也不太正常吧!可從反光鏡裏看他,他活得又比誰不開心呢?
也許——德子琢磨,正經地活,是一種活法,不一定非要正經地活,也是一種活法。負責任的活法,是一種活法,不那麼負責任的活法,也未必不是一種活法。德子仔細觀察那一撮鼠須的臉,確實不像是有什麼煩惱的人。於是,他不能不相信這兩種不同的活法,恐怕不能簡單地用優或是劣來評斷的。要是往日,碰上這種人,這種事,他準是一腦門官司的,可也怪,他發現他竟然沒有疼!
身後,耗子和小米,還在神哨。
“往後,有什麼適合我演的角色,別忘了提攜提攜我啊!”
“那還用說,這部電視劇是寫你們的,你來串個角兒,順理成章,那有什麼問題?我讓家斌給你一個角色。”
小米受寵若驚:“能跟楊子平、謝雯雯這樣的大演員配戲,那太過癮了!”他說他特別崇拜這個戲的男主角。“那個楊子平,好像天生演領袖,演首長,演英雄,演正麵人物,一出場,那勁頭,那語氣,就能把人震住。好了得的!”
“行啦,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我是不相信有什麼英雄人物的,而且,對不起,我也沒見過英雄人物。但是,我能給你編出個英雄人物來,明白了吧?演員嘛,台上是條龍,台下是條蟲!主要是本子,你要讓他多英雄,就多英雄。我看你們這位司機,小夥子挺帥,有個好本子,上個好角色,不見得比楊子平差!你信不信?”
“我還忘了介紹——”小米趕緊把德子介紹給耗子:“他是正經負責你們體驗生活的。”
“就是局裏說的,要派的聯絡員了!”耗子伸過手來。
“不敢當!”德子說。
小米接著說:“在我們偵察科,德哥是有名的獨行大俠,還有我們的科長,都是出了名的專破疑難急重案件的好手。這回就是要你們跟著德哥,偵破一件盜車案!他就是來同你們商量的,因為窩點已經掌握,現在就像逮狐狸似地,等著盜車團夥進籠子呢!”
“那倒挺有戲!”
小米說:“這算不上什麼,我們這位德哥,還有科長,碰上大案要案,還有槍林彈雨的驚險時刻呢!”
第一侃一聽這個來勁了,從後座撲過來,嚇德子一跳,以為他發羊癲瘋呢!“我在開車呢!差點撞了人!”
“上帝保佑,太好了,太好了!這部電視劇,就叫《喋血情仇》,明白嘛!正需要補充這方麵的內容!怎麼樣單刀赴會啦?怎麼樣曆經艱險啦?怎麼樣死裏逃生啦?最後是怎麼樣臥底打進匪窟啦?怎麼樣深入虎穴與匪首,與女賊鬥智周旋啦?這後八集,我都覺得有門了!”
車到皮褲胡同,往王家斌樓上走的時候,這位中國第一侃還纏著德子。“你可以放開來講,隨便講,哪怕瞎編都可以。我這個人的特點,你們大概也看出來了,第一,愛財;第二,是中國第一侃,也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編,天馬行空,絕對不怕離譜。你要講根雞毛,我能編成一隻雞,你要講隻雞,我能編成一隻鳳凰,你信不信?”
德子覺得這位作家,除了那鼠須外,也有其可愛的地方,至少,他敢香的、臭的一塊兒往外端。
一直爬到六樓,看到一家門上貼著紙條,上麵寫著“喋》劇籌備組”。不用說,是目的地了。敲了好一會門,叫了半天的,這才打開一條縫。
“看什麼?看什麼?我們又不是來打劫的。”
認出了譚可天,放心開了門,接著,問德子和小米:“不好意思,麻煩你們哪位,先替我去買一包紙尿片,好不好?”
小米一向樂意為這些他所仰慕的藝術家服務,自告奮勇說:“那我跑一趟。”
“真是對不起,”見他下樓,抱著孩子,追過去叮囑:“別忘了叫店裏開張發票,就寫小道具好了。”
德子剛才打電話時,就聽到要給這個孩子換尿布,竟然到現在還沒換好。他馬上頭就疼了,有這樣窩囊的人嘛?即使生一個孩子的話,也怕不至於這麼費事的。
譚可天不愧為中國第一侃,就介紹這一會,又神聊一頓有了聯絡員,有了偵破盜車案的真實體驗,劇本該是如何如何之棒等等,說得唾沫星子四濺。十分鍾過去,還在門外站著呢!王家斌好像有點迷糊,陪著,傻張著嘴聽著,不知道讓客人進屋。要不是屋裏吼了一聲,德子還得站在門口,恭聽耗子神侃。
德子幹偵察這一行,少不了跟社會上三教九流打交道。但演藝界,除了那樁情殺案,接觸過那個男演員外,對這個陌生世界,還很少打交道,怎麼回事,他很納悶,一個個好像都有些神經兮兮的,他倒要看看,難道都這個德行?
一進屋,他愣住了,一個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女人,穿著古代俠女的練功服迎過來。
“這是我老婆——”
“不用你說,那天去局裏聯係,見過一麵。”她把她丈夫撥拉到一邊。
德子記不起在局裏見過,不過,她倒確實是進棚才回來的樣子,小保姆在給她卸妝。這女人個子蠻高大,塊頭蠻粗壯,兩個奶子,每一隻足有好幾磅重,怪不得那部武打片請她去替角。她說:“我叫呼日格瑪,製片。”
耗子馬上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好不容易才習慣了你改的‘央吉’,怎麼又換成四個字的名字啦!”
“你叫她呼日也行,格瑪也行。”王家斌說。
耗子對德子說:“你別以為她叫這名字,就是什麼少數民族,過兩天,她要一高興,叫什麼娜達莎,喀秋莎,你還以為她是俄國老娘們呢!你呀,隻要記住她是當家的就行!她不但當王導的家,還當我們這個《喋血情仇》劇組的家!老實說,王導沒有他夫人,也就沒有他王導的今天,要不是她,沒有《喋血情仇》,沒有體驗生活,也沒有你們單位這樣慷慨大方地出錢出力,我真後悔,當初怎麼不娶她呢!”
“你別狗嘴吐不出象牙——”
“慢著——”王家斌止住他的老婆,然後間譚可天:“耗子,這劇名怎麼改成‘情仇’了呀?”
“你想的那個《喋血情魔》,我琢磨半夜,覺得俗了點。而且有點像港片的名字,是不?”
“可你別忘了,現在,觀眾最吃‘魔’,越‘魔’得邪行,越招人。那麼多人迷信這個功,那個功,就是證明。咱們打出這個‘魔’字,是要給觀眾一個強磁場,一下子把魂靈都給吸引住。”
“老兄,《喋血情仇》也照樣產生這個效果的!”耗子堅持著。
“那太文啦!《喋血情魔》吧!哪怕付給你改名費!”王導求他。
“不!”耗子跳起來,那鼠須噘得挺高。雖然他第一愛錢,但這一回,第一居然不是錢。
德子望著這位留有鼠須的耗子,多少感到意外。
五
接著,聽到樓下馬路上,汽車喇叭,在狂撳一氣,不用說,兩位主角到了。
已經卸完了妝的呼日格瑪,推開保姆,走到窗口,朝底下喊:“那就勞駕二位上來吧?”接著“哼”了一聲:“甩什麼大牌架子?那個謝雯雯,戲不怎麼樣,明星派頭倒先端起來了。三年前,在我那出《清宮秘史》的戲裏,當小宮女,還想拜我作幹媽,求我提攜她呢!”
那兩個爭執著的導演和編劇,沒心情理會她。
“情魔!”王家斌把懷裏的嬰兒,放下來,和耗子理論。
“情仇!”譚可天倒在沙發上,一副寸土不讓的樣子。
“你要不改,耗子,別怪我手下無情——”王導把臉一黑。
“哪怕你把我獻給電影廠小招那些家夥,我也不會改成‘情魔’的。”那鼠須紮煞起來,“要不然,咱們拜拜——”
“拜拜就拜拜,編劇哪兒都能找到,一抓一大把。”
“可你這樣被老婆導演的導演,倒確實天下難尋呢!”
“耗子,你活膩了不是,把老娘攪進去?”話音未落,那一堆肉撲了過來。德子顧不得馬上出現的頭疼,連忙架住。這時,門開了,刮進來一陣濃烈的香水味,差點熏他一個跟頭,德子想,自然是那位謝雯雯了。隨後,像首長一樣的楊子平出現了。
“同誌們好!”
德子頓時覺得自己的記憶,出了什麼問題,怎麼這個進屋的楊子平,跟他幾年前處理的情殺案主角,有哪一點相似呢?
大概被稱作明星的人,或者自以為是明星的人,都有這樣一個特點,就是他以為你一定想認識他,而明星不一定非要認識你。因此你主動接近明星,是正常的,而明星不一定要理會你,也是正常的。所以,楊子平和謝雯雯,沒有把屋子裏的他當回事,是不足為奇的。
他們大概以為在場的德子,是來找明星簽名的呢!因為見他手裏捏著記事本。其實他拿記事本,隻是因為其中夾著這幫藝術家的聯係電話。楊子平誤會了,用他在電影裏那深沉得要命的聲音,對德子說:“影迷的虔誠,好讓我感動。好吧,你就別站在這兒等了,我來給你簽名——”
愛出風頭的謝雯雯,遇上這種場麵,怎麼能落在人後呢!“我現在根本不敢去人多的場合,一認出來,就被包圍。那次首映式,我的手脖子,都簽腫了,連忙送到醫院,你們猜大夫說什麼?腱鞘炎!差點讓我住院。”
“夠啦,夠啦!”呼日格瑪走過來:“二位!別來神啦!這部戲就是寫他們的,他負責領我們去體驗生活的。”
“哦,哦——”楊子平馬上把他的雙手握住,一臉領導人的風采,連語氣都是作指示似地一板一眼:“這是一個需要英雄的時代,銀幕上,屏幕上,要有光輝的形象,來鼓舞人民。所以,像我演正麵人物的人,就得考慮,哪怕在日常生活中,一舉一動,也要起表率作用的!”他側著頭端詳他:“我怎麼好像哪兒見過你似的?”
也許這個扮演正麵人物的大演員,太一本正經,那個念《哈姆萊特》台詞的情殺案主角,未免過於荒唐,兩人相距實在太遠,德子保持了他作為一個偵察員的審慎,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那嚴肅正經,舉止不苟的神色,他懷疑自己,也有搞錯的可能。
呼日格瑪對德子說:“人基本齊了,主創人員就這幾位,你看,你是不是給大家說說——”
德子漸漸品出來,這幾個人當中,就這位膀大腰圓的女製片,比較接近正常人,頭腦清醒,對於世道人情,還不算怪得太出格,這大概也是由她來製片的緣故了。他隨即把案情進展講了,行動的想法也講了,領導上的安排,和一些注意事項,都一一講了。
“怎麼樣?”他問導演。
王家斌還為劇名的事,跟耗子憋著氣,耗子也為有人竟然改他的劇名,而惱火不已。呼日格瑪隻好替她丈夫回答:“那還用問,深入生活唄!”
謝雯雯有點天真,也有點裝天真,不斷地打斷他。有多遠啊?怎麼去啊?能不能打電話與外界聯係啊?住的條件怎麼樣啊?有沒有衛生設備啊……
“雯雯,你是不是讓人家講完?”楊子平說。
“你不去,當然不必關心了!”
“年輕人,說話要負責任哦!”楊子平用拖長的首長腔講;
“你剛才在車上對我說的。”
“要是走過場的體驗生活,我是不感興趣的。如果能夠參與到破案的過程中去,我想,這是很有意義的一次創作實踐,對於今後創造正麵角色,是有益的。我怎麼能不去呢?歌廳的事再忙,我也不會放棄這樣一次寶貴機會的。”
謝雯雯說:“我不唱高調,我是好玩才去。”她問德子:“你告訴我,一定很有情調的吧?我這樣想,又緊張,又浪漫,肯定非常羅曼蒂克!”
德子說實話:“我想,在那荒郊野外,大草甸子裏,怕不會太有趣。”
“那是不是有危險呢?”
“因為隻有一個偷車的普通案件,一般來說,跟蹤啊,追查啊,順藤摸瓜啊,無非麻煩、費事、耗時間,應該說,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不過,我還是好怕好怕的。呼大姐,你還是給我們買保險吧!”
一提錢,呼日格瑪火了:“小謝啊!一個傻瓜提出的問題,一百個聰明人也回答不了的。你放心,大敵當前,你在我後頭好了,有原子彈扔過來,我這塊兒,還不能把你擋住?”然後喊那兩個頂牛的人,“你們倆今天吃了槍藥啦!怎麼連個屁也不放啊!”
楊子平問:“怎麼回事,這兩個人像鬥雞似的?”
“為劇名嘛!其實八字還沒一撇呢!”
“喋血情魔!我是導演,我就這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