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情仇!我中國第一侃的本子,還沒人敢改一個字呢!”
楊子平想了起來:“不說我還疏忽了,真是可以集思廣益,好好商量商量。幾位影壇朋友,聽說我接這部戲,主要寫我出生入死,和那些犯罪集團,和盜賊匪徒的一連串鬥爭,都建議把劇名叫作《喋血情史》,更合適些。”
謝雯雯跳起來:“你們這三個劇名都不行,我可把話說在前頭,你們讓我去拉讚助,好,沒問題。可人家掏錢是衝著我的,我是女一號人物,這部戲的劇名,不把性別特征強調出來,怎麼行?他們說,‘喋’,‘血’,‘情’,三個字可以不動,第四個字,要突出一個‘女’字,必須叫《喋血情女》,支票才肯劃撥的。”
“哇——”滿屋大嘩,把那個到現在還未換成尿布的小孩,都嚇哭了。
如果不是電話鈴響,如果不是科長有急事找德子,偷車案有了新情況,讓他趕緊回科裏一趟,他估計光這四個劇本名字,就夠他頭疼一陣的了。
“那我先回機關一趟!諸位老師!”
楊子平的戲裏,從來演領導幹部,不是部長,就是省長,要不就是鐵打的英雄,無畏的戰士,永遠沉著穩健,目光敏銳,永遠英明正確,光榮偉大。他拍著德子的肩膀,“你不要著急,我們會等著你,聽你的好消息!”
德子差點笑出來,這動作,太像戲裏的首長,鼓勵部下去完成一件什麼重要任務似的。看他一言一行,無不光明磊落,他相信自己大概看錯人了,那個情殺案主角,肯定不是他。但呼日格瑪打量楊子平的臉,話裏有話地問他:“看起來你心情不錯?”他又覺得他們之間,並不像小米或者像他一樣敬重這位專演正麵人物的人。於是,又覺得他那神態眉眼之間,確實有熟悉的地方。
於是,他這樣總結這些人,倘不是比正常人缺個心眼,或者哪一部分的感覺神經,還沒有長好;就是他們比正常人更精,或者精過了頭。德子隻能這樣來解釋他剛認識的這些朋友,所發生的一切了。
他下到樓底,碰見捧著紙尿片走來的小米,眼睛鼻子全被大包小裹擋住,走路都踉踉蹌蹌。
“我的天,小米,你把百貨公司都買來啦!”
“德哥,你不明白,隻要一成立劇組,哪怕買幾口棺材,都可以當道具報銷的。這你就不在行了!”
他笑了。
“德子,這有什麼好笑的?”
“小米,我可不是笑你!”
“那你笑什麼?”
“我笑這世界,你明白嗎?”
六
回到科裏,別人告訴他,“科長家裏有點急事,先走一步。她要你把這個失主撤案的情況,了解一下,然後找她去。”
“別的還說了些什麼?”
告訴他的這個人,晃了晃腦袋。
也許是多年合作的緣故,他比較了解敏莉,沒有什麼態度,不說一句話,並不意味著問題簡單。他走進會客室,二犢早站在那裏了。
“你要撤案!”
“是這樣,奔馳找到了,我也就認命了。算啦,錢這個東西,該是你的,就是你的,要想到吃官司那幾年,就沒什麼想不開的了。”
“那輛奧迪呢?不找了?”
“俗話說,破財免災吧!這年頭,掙點錢,誰都眼紅你,算計你,他們眼下不就偷我的車,還沒要我的命嗎?我看行了,拉到吧,到此為止,求個平安吧!”
“怎麼找到的,這輛奔馳?”
“有人來個電話,說在國道多少公裏停著,司機一去,好好的,就開回來了!”
“車上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他攤手。
“那麼對方打電話來告訴你汽車下落時,你的錄音帶呢?”
他搖頭。
“二犢,你我打交道多年,可以說是知己知彼,至少在撤案之前,把我們應該知道的東西,全告訴我們才是,否則,就有點不夠意思了!”
這個老對手,笑了。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盤磁帶,交給德子。“大俠,我服了你。”
接著,他就坐進他的寶馬,告辭了。
德子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科長家,偏偏大樓停電,好容易爬上十樓,沒想到還碰了鎖。敲了好一陣門,鄰居也是本單位的,開門出來,見是他,很奇怪:“德子,你不知道你們科長,在醫院陪她先生嗎?”
他嚇一跳。“怎麼啦?夏老師他,出了什麼事?”
“不是剛開了刀嗎?突然大出血,差點都休克了,醫院這才把家屬找去!”
我的天哪,站在樓道裏的德子,愣住了。倒不是夏老師曾經教過他刑事偵察這門課程,也不是敏莉是他的頂頭上司,對他很器重,隻是覺得自己太差勁了,太粗心了,從來沒有設身處地替這個女同誌想一想。
她該多難啊!
他敲著自己的腦袋,幹這一行,斷不了生生死死在一起。而每次,都是她像老大姐保護他們這些年輕人的。而反過來,對於她,又做了些什麼呢?
細想想,科長這麼一個女同誌,真是不容易啊!雖然她從來不講什麼的,可顯而易見,丈夫病在醫院裏,婆婆還要她侍候,現在,更撓頭的,孩子小學畢業,麵臨著升重點中學,需要一大筆讚助費。這些事情頭緒未了,夏老師的病又加重了!
他到了醫院,見到滿麵愁容的科長,才後悔不該來打擾她了。
“怎麼樣?夏老師他?”
“總算把咳血控製住了,德子,你沒見,當時那血流的,真是把我嚇壞了!”
“現在,不要緊了吧?”
“大夫說,應該不會再發生這種現象了!”
她年老的婆婆,她那要小學畢業的兒子,都在觀察室外的長凳上淒淒惶惶地坐著。德子其實不是心腸很軟的男人,他是從部隊轉業的,上過火線,見過生死,輕易也不大動感情。但看到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看到敏莉那種心累的樣子,他不禁眼睛濕了。好在病房走廊裏,光線暗淡,倒沒被科長發覺。他記得,那個中國第一侃曾經說過,他不相信,也沒見過英雄人物。當然,轟轟烈烈的英雄,是不多見,但這些默默的,無聲無息的,甚至忍受著痛苦的人,像科長這樣一個小小的人物,要是藝術家們多體會體會的話,也許就不會那樣大言不慚地說了。
他又坐了一會,好幾次,話到嘴邊,還是把那盤錄音帶的事,咽了回去。然後,他站起來,要走。還說,晚上他來陪著夏老師。科長是絕對明白一切事理的女人,什麼也瞞不住聰明透頂的她。她送他出了病房,才站住說:“德子,你也在科裏幹了好幾年了,該知道我的稟性,你曉得我最煩什麼嗎?”
他不吭聲,站在那兒,用腳蹭那塊地磚。
“我就怕人可憐我!”雖然聲音很低,但聽得出她那決不需要憐憫的莊嚴。
德子倒也不是辯解,他說:“夏老師教過我書,我是他的學生,這有什麼?”
“我不是說那些,難道因為老夏病了,我就可以要你們照顧我放下工作,不做了嗎?你給我說正題吧!”
“科長,你先管夏老師,好不好?”
“德子,我在問你工作——”她臉又板了起來。
德子不得不把那盤錄音帶交給她:“這背後,可能要比想象的複雜。我想再接著調查下去!這夥盜車的,二犢都不願惹了,可見不是一般蟊賊!”
“你聽了嗎?讓技術科檢查了嗎?”
“還沒來得及。”
敏莉說:“好吧,這事我辦。德子,你先把郊區那個監視哨上的同誌,撤回來。給偷車的團夥造成一個錯覺,以為我們真的接受二犢撤案的請求,有可能很快到窩點來把車搞走,因為,奧迪車總窩藏著,也怕敗露,可放著肉不吃又嘴饞,所以他們一定要想法,把車開到外省市脫手的。”
“那得立刻行動才好,可體驗生活的演員,怎麼辦?”
敏莉想了想,猶豫地說:“那就讓他們跟著?你看你吃得消嘛?”
“如果,不怕蚊蟲小咬的話,在那草甸子裏貓著,倒是個讓他們體驗生活的好地方。不過,要是盜車賊不出現呢!白蹲一夜?”
“那太正常了,這不正是可以嚐嚐,幹我們這一行的不容易嘛!”
等他一切安排好,來到皮褲胡同,敲開王家斌家的門,屋裏隻有給他開門的小米,和那個換好了尿布的嬰兒。小米一見他,如釋重負。“行了,行了,這下我可脫身了。”
“他們人呢?”
“你一來電話,說今天晚上有行動,一個個都去做準備工作了呀!”
“你怎麼要走?小米!”
“說心裏話,原來站在遠處,看這些明星,心裏崇拜得不行。可靠近了這麼一看,也就不過如此,所以,德哥,對不起,我不想奉陪了!”
“小米,小米!”
他甩開德子,告訴他:“別忘了給孩子喂水。隔一個小時,喂奶。還有,楊子平說,他歌廳要安排一下,可能晚一會兒,我看他,這個永遠的光輝形象,玄!還有,耗子今晚上不是要‘攢’《貴妃豔史》嗎?能來則來,不能來,你也別等了。再有那個謝雯雯,說要到電視台去一趟,在那等著,沒準也是個脫身之計吧?”
出乎小米意料之外的,他的這位愛頭疼的同事,居然沒有抱著頭哼哼。
“行,德子,還有心情笑?”
他對走了的小米背影說:“你以為我會哭嗎?”
從電話聯絡中,知道那些配合他行動的科裏成員,各自奔赴該去的地方。而他,一直到下午三點,給孩子水也喝了,奶也喂了,那些出去采買,做準備工作的藝術家,還不見影兒。他有點著急起來。
好在,有人開門,接著,德子眼一花,以為來了特警行動大隊呢!穿著迷彩服的王家斌,還有呼日格瑪,站在他麵前。沒把德子笑暈過去:“你們這是幹嗎?”
“不是要深入虎穴,潛伏在大草甸子裏嗎!”
德子望著呼日格瑪那身裝扮,像大肉腸一樣。“真難為你,買這件大號迷彩服,挺不容易的吧?”
“要不我們早回來了,為這件衣服,跑了半個城——”她招呼她丈夫,下樓幫小保姆把東西搬上來。一會兒,屋裏就成了雜貨鋪,什麼蚊香、殺蟲水、避蚊帽啊!什麼飲料、食品、固體酒精啊!紙巾、紙餐具、氣枕頭啊!擺了一地。
“打算在那插隊落戶啊?”當他看到小鍋小爐子,臉都變了色:“你們兩位積點德吧,固體燃料萬萬帶不得,弄不好,咱們先就成了縱火犯啦!好了,該走了!”
沒想到下了樓,發現耗子戴著養蜂人的大紗罩,在車旁邊靠著哩!德子問:“嗨,你不是要‘攢’什麼《貴妃豔史》嗎?”
他倒實在,“大草甸子裏一躺,這是多好的神侃機會。你別以為我光看錢,人活著,錢,得要,事情,還得幹的。”
車開到電視台門前,背著睡袋和微型組合音響的謝雯雯,向他們招手,旁邊還有兩三個記者,劈哩啪啦地給她拍照,好像馬上要陣亡似的,攝影留念。耗子說:“有這位姑奶奶在,還潛伏偵察個屁,等於向全世界敲鑼一樣!”
車一停下,她興衝衝跑過來問,“有一個記者鐵哥兒們,想跟著一塊去深入虎穴,可以嗎?”
“你以為我們去逛廟會啊!雯雯,你做做好事,別添亂啦!”呼日格瑪拉她上車,直奔水庫而去。
謝雯雯遺憾不已,一路上埋怨:“萬一我壯烈犧牲,連一個特寫鏡頭,也留不下,我的那些影迷,豈不是要傷心死啦!”
德子開著車,心中想,這些朋友,所以有一份近乎可怕的天真,肯定頭腦裏有一部分還處於童稚期,至今,好幾十歲了,還沒有來得及成熟。
七
一直在水庫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也不見楊子平的影蹤。
“不管他了!”製片說:“到草甸子還得走一陣呢!”
“光輝形象總是這樣的。咱們走罷!”耗子罵罵咧咧。
其實,露宿在草甸子裏,除了蚊蟲多得不堪其擾外,和在城裏家中一樣,沒有什麼分別。要是沒有譚可天那架據說能夜視的望遠鏡,也許隻不過是一次喂蚊子的野遊罷了。但第一侃,卻給大家開了個不大也不小的玩笑。
也許感到新鮮有趣,談笑了一陣,各自進了自己的掩體。夜深,露水也重,大家終於困了,很遺憾沒有發現什麼情況,道了晚安,準備度夜。
人們還沒合上眼,突然,譚可天輕聲地叫著德子。“不好!”
這幾個人,馬上警覺地抱成一團,“天哪!出了什麼事?”
“噓!我在望遠鏡裏,看到一個人影,又一個人影,不好,又一個人影,好像把我們包圍了哎!”
“大家把手電筒關掉——”德子說。
完全沒有燈,伸手不見五指,謝雯雯恐怖地叫了起來。
“求求你,別作聲。”呼日格瑪吼她。
她丈夫捂著她的嘴:“你這樣大聲嚷嚷,不更暴露了嘛?”
耗子念念有詞地:“他們站在那兒,又走過來了!哦!停下了,不好,過來了!”耗子一邊端著望遠鏡看,一邊念叨,一邊往後退著。於是,王導拉著他老婆,他老婆又拖著謝雯雯,飛也似地跑開去。
德子攔不住這胡亂奔跑的四位,隻好跟著撤。好容易停下來,那個天下第一侃拿起望遠鏡一看。“天哪!那幾個人影,還在跟著我們!”他又要跑,德子一把拽住。
“給我看一下!”他接過來一瞧,不禁樂出了聲。“你從哪兒弄來的破爛貨,什麼人影呀!根本就是對焦距用的光標,你給我算了吧!”
“回來吧,回來吧!”
一場虛驚以後,心累腿酸,一點精神也沒了,在這枕著大地,蓋著夜空的新環境裏,睡得更香。
他們誰也不知道,這時倒有一個人影,朝這兒走來。
德子迎過去:“科長,是你!”
“他們都休息了?”
“你幹嗎來呢?夏老師那兒你不該走開的。”
敏莉拉他到一邊,悄聲地告訴說:“那盤錄音帶,經技術科鑒定,是做了手腳的。把重要的一句話,洗掉了。”
“這二犢——”
“我去找這個家夥,警告他,‘跟公安局開玩笑,你得前前後後把籬笆牆紮得密實一點!’我把那盤錄音帶拍在他麵前:二犢,不管怎麼說,咱們打過交道,有過來往。所以,我隻當沒見過這一盤錄音帶,可你得把沒洗的原帶交出來,否則,你也曉得的,會有什麼後果?”
“他怎麼辦?”
“交出來了!”
“錄音帶上有什麼?”
“那夥盜車集團的人威脅他,再追下去,那奔馳車上的子彈孔,就要穿透他!我們檢查了那輛車。果然,後箱蓋上有一串槍眼。”
德子倒抽一口冷氣。“這麼說,他們手上有家夥——”
“因為有這幾位藝術家,要保證絕對安全的,所以報告了上級,也采取了措施,我就趕緊抓了輛車來了。”
他,其實是個硬漢,此刻,也忍不住激動,“科長!你……”
“你什麼也不要說了,誰讓我們是幹這一行的呢!”
這時,夜深人靜,萬籟無聲,忽然間,謝雯雯帶來的音響,大概事先定了時的,傳出來音樂台女主持人那親切的聲音。她說,有一位雯雯小姐,特地點了一支歌,這支歌的名字,就叫《一起走過那無憂的路》,獻給此時此刻和她一起守望著的,一起等待著天明到來的好朋友們……
接著,便是那支充滿溫情的歌聲,在這大草甸子上,輕輕地回蕩著。
可隻有德子和科長,在微笑著傾聽。那位點歌的小姐,縮在她的睡袋裏,那些她想讓他們聽歌的朋友:連孩子尿布也換不好的導演,不停地改自己名字的製片,還有欠人家八十集電視劇的中國第一侃,早沉醉在夢鄉裏了。
那一夜,這四位體驗生活的演藝界朋友,根本不知道,整個夜晚守在周圍,擔著心,眼都不敢合一下的,除了德子,還有他們沒見過麵的科長。
天色剛剛透出一點魚肚白,她,就離開了。
德子望著她的越來越朦朧的背影,心裏想:這個有著各式各樣人的世界,也許永遠就是這個樣子的。
她,不是又和往常一樣,開始她新的並不輕快的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