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體驗生活(1 / 3)

一上班,科長周敏莉把德子叫了去。

德子,大名叫徐德祥。在門口說:“車子一加好油,我馬上要走的。”

“等等!”

“安排在那兒的同誌,來電話說,有陌生麵孔出現過,估計想動那窩藏的車。我得去看看情況,科長,有話等我回來再說吧!”他扭身要走。

“你給我站住!”科長是個女同胞,有時,往往缺少一點溫柔,吼了。

這大概是經常發生的現象,德子也並不在乎。

“我是老虎,進來會把你吃了?”

他拿油絲擦著手上的油垢,走進屋裏。“科長,你做做好事,這輛老爺車,是不是向上級申請報銷算了,指著它辦案,別活受罪了。”

“先不談車!德子,你今天先別忙著辦案。上頭布置下來的一個緊急任務,電視台要來拍一部我們這個部門的片子!”

“總不會要請我去演那個神探亨特吧?”德子有一點幽默感。“亨特也撈不著好車,不過,他車再糟,也比我們這部老爺車強百倍!”

敏莉說:“你別做大頭夢了。回頭電視台來一個導演,一個編劇,一個男主角,一個女主角,也許還有一個製片吧?到我們這兒體驗生活。上頭點了名,讓你負責!”

“我?”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不錯——”

他哈哈了兩聲:“科長,你別開玩笑了!好容易找到這個窩點,準備釣魚上鉤,關鍵時刻,你讓我陪他們玩!科長,你叫小米去吧!他跟電視台的人熟極了!”

“不行,上頭定的。”

“好不容易有這線索,科長,你不抓破案率啦?”

“怎麼不抓!再跟你說一遍,你照辦你的案,不過,就是給你稍稍添些累贅,有五個旁觀者而已。”她一笑,是那種看人家出洋相的笑。

德子跳了,“科長,也不該這樣作弄人!我後頭總有十隻眼睛盯著,這算哪一國的破案法?”

敏莉給德子說了實話,當時,她聽上級這樣布置下來,也有些惱火。可是上頭這樣定了,她是一科之長,得不折不扣執行上級的任務。“好了,好了,德子,你別跳。領導相信你行,才這樣安排的。這裏是和那五個人聯係的電話號碼,你回頭開車去接他們。這些藝術家還是很熱情的,要求到一線,要求到最艱苦、最危險的地方去,要求參與從立案調查,到行動破案的全過程,要求有身臨其境的感受。”“哦!天哪!”他頭疼了。

科長知道他,高興的事,從不頭疼,不高興的事,就捂腦袋。她不理他,繼續說下去,“藝術家是國家的財富,安全還是第一位的。想來想去,你手上這案子,一,有了點頭緒,二,不至於動刀動槍,就交給你了。”

“科長,你饒饒我吧!”

敏莉說吼就吼,這個女人要發起威來,科裏的人沒有不怵的:“這是命令!”

“你該知道我習慣單獨行動!”

“這正是一個機會,讓電視台的人,看看有名的獨行大俠!沒準把你編進電視劇呢!快去接人家吧!少羅嗦!”

“什麼,還得我侍候他們?”他搖頭不迭。

科長麵孔一板:“人家來宣傳咱們哎!下帖子請,還請不來呢!”看他滿心不樂意的樣子,敏莉警告他:“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德子,可要唯你是問的!給我打起精神來!”

小米,興衝衝地跑到車庫找德子。

他是生活中常見到的那種知多識廣的年輕人,以知道演藝界的底細為榮。演員們的私生活,誰是誰的情人?誰又玩了誰的老婆?諸如此類,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都能從他口中聽到。他有時也去客串一下,跑個龍套什麼的,演過匪兵甲、國軍乙、群眾丙、老鄉丁等角色,所以很認識幾個影視界的人物。

“德子,聽說你撈到一項美差?”

“你小子的耳報神真快!”

小米負氣地說:“科長真是老家婦,有眼無珠。派你,你不想幹;我想幹,她又不派!”

“你去請戰,我正好脫身。你知道,我一看那些演員,就頭疼!”

“老家婦對我印象不好,罷了罷了。和演藝界打交道,不是說不能派你,不過,假如人家一說什麼蒙太奇,什麼分鏡頭劇本,一下子你不是得從頭學起嗎?”

“我學個屁!他們不就來跟著看熱鬧嘛!”德子說:“你上車去,幫我踩一下油門,別踩大發了,要熄火的!”

“這破車——”小米上車後,告訴他一個內部情況,“我聽電視台一個哥兒們說過,不知哪位首長批評了,怎麼電視上盡是外國人拍的警匪片哪?其實,國家的警匪片不是沒有,不過不好看罷了。人家好萊塢什麼水平?別的不說,就那些追車、撞車場麵,咱們下輩子,下下輩子,也舍不得花那本錢拍的。”他講得高興起來,好不容易轟起來的馬達,一腳又踩死了。

德子氣不打一處來。“看你怎麼搞的!”

小米其實很想有這個機會,接近那些演員和導演,連忙跳下去幫他修車。接著講他的獨家新聞:“我再告訴你吧!到咱們這兒來體驗生活的王家斌,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管他是誰?”

“有一年的春節晚會,他還是主創人員之一,算得上是個實力派導演。是他立下的軍令狀,要拍一部全視野多角度的中國式的警匪片。”

德子不大看電視,也不關心國產電視劇的成長和發展,小米說的這些,他了無所知。“我隻希望他們來體驗生活,我不頭疼,就謝天謝地啦!”他把機油加好以後,準備行動,掏出科長給他的聯絡圖對小米說:“你看這些個人,東南西北城住著,把他們聚齊,上午全搭進去了。”

小米提醒他;“德子,你也不先打個電話約一下?”

“約?”

“人家可不是長在地裏的大蘿卜,等著你去,拔一個是一個。你看名單上的男主角楊子平,女主角謝雯雯,可不是一般人物。你不事先約好,門都不給你開的。”

“啊?”

“別啊!”小米自告奮勇,“這樣吧!今兒我沒啥事,奉陪老兄一趟,領你見習見習吧!演藝界的人頭,我多少比你熟點。德哥,把聯絡圖給我,擒賊先擒王,逮住這個王家斌再說!”正好車庫值班的拎著大哥大在門口晃著,小米一把奪過來:“喂!借使使——”電話倒是很快地通了,“王導,王導”地親熱地喊著,接著又把自己介紹了好一會。“我姓米,偵察科的小米……”

王家斌終於弄明白了,他挺客氣:“好吧!我尋思你們也該來了。不過,你還是先去接耗子吧,他就住在離你們單位不遠的醬缸胡同十三號。”

“耗子?”

“誰是耗子?”德子在旁邊間。

王家斌在電話裏笑了,“就是譚可天,我們這次特邀的編劇。大夥兒叫慣了他耗子,請他來,是指著這位中國第一侃出菜呢!”

“好吧!王導,我們先去接譚作家,回頭就到你那兒——”

“別,別,接了耗子,就去接雯雯,那時,我估計我老婆和保姆就該回來了。實在對不起,我得帶孩子。沒想到今天臨時通知她進棚,一部武打片,那個演女大力士的演員,昨晚跳迪斯科把腳歪了,上不了戲——”

小米馬上充行家:“明白明白,救場如救火,好好,我們先到醬缸胡同接中國第一侃,再到電影廠小招待所接謝雯雯,再到皮褲胡同你家,最後——”

王導攔住小米:“楊子平你甭麻煩了,他自己有桑塔那,到時候我們齊了,再通知他來都趕趟的。”

小米喧賓奪主,又給第一侃打電話。德子插不上手,在一旁急得間:“怎麼回子事嘛!”

“你就開車吧,我跟你說,王導的老婆進棚了,孩子沒人管,所以,要我們先去接——”

德子問:“進棚!什麼意思?”

“這是行話,就是到攝景棚裏拍片去了。德子,你真得學著一點,什麼混錄啦,雙片啦,後期啦……名詞多著呢!”他說這些術語的時候,半點也不是炫耀,而是一種滿足,一種從心眼裏往外的陶醉。

按耗子的理論,演藝界的全部騙局,就是建築在這些迷戀者的虛幻感覺上。

接手這樁偷車案,德子不樂意,周敏莉也不樂意。

那天失主來了,說明情況。這小子不知走了誰的路子,大概很硬,這才有話過來,否則科長不會親自過問。他知道這個女人的性格,她太好強,她有自己的一定之規,要她改變,或者,強其所難,她就會無端地在別的什麼地方冒出火來。

“不是已經報案了嗎?我問一下詳細過程,不就結了!用得勞您大駕?”德子其實是好意。

因為,敏莉最近真稱得上是內憂外患,壓力夠大的了。丈夫剛開了刀,在醫院住著,孩子又要考中學,跑了幾處,沒有一萬塊,休想進重點。班上也是破案率總上不去,有些案子稀奇古怪,幹了這些年也沒聽說過。她先生在大學就教刑事偵破,說起來是德子的老師,一談起來這些案件,也感到頭大。所以,德子能體諒科長心力交瘁的苦衷。何必呢?不就丟兩輛車嘛!在美國,每五分鍾,就有一輛車丟失,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嗎?“您就歇歇吧!”

“德子,不是地道北京人,就不要‘您啊您啊’的,讓人神經受不了。”科長把臉撂下來,不承情。

他心想,也許沒趕上班車,她不快活。家裏有個住院病人,兩頭跑神仙也吃不消的。不過,他真佩服科長,一個女人,幹這一行,真不容易。科裏的事,家裏的事,哪一處不得打疊起精神應付。不過,德子佩服她,她居然找到了一個窩點的線索,然後撒下網,要釣這夥盜車賊,任務給了德子。

“大魚小魚,都別驚動,到時候再收網!”

這女人一辦案子,那表情,真有點冷血殺手的狠勁。

隔著窗戶,見這個戴墨鏡的失主,大搖大擺在會客室的沙發上坐著。德子心裏有一點不快,倒不是嫉妒人家有錢,而是痛恨這種錢多了燒包,燒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家夥。丟了一輛奧迪,還沒過兩個月,一輛奔馳又丟了。當然,這有幾種可能,一是賊“海”上了他,專偷他的車;二是有人“卯”上了他,跟他存心過不去;三,黑吃黑,還不知道他們之間搞些什麼鬼名堂呢?

他和科長一進屋,失主連忙站了起來。“周科長——”隨後甩過煙來,嘻嘻一笑:“徐大俠,還記得那回押我進丟,路上賞過我煙抽的,那是我一輩子抽的最過癮的煙!”

幹刑警,幹偵察這一行,一是眼明,一是手快。銬子一掏出來,那人犯的麵孔,盡管隻一眼,也會在腦海裏留下了一張永不褪色的底片,不大容易忘記的。剛才德子在窗外一過,就認出來了,“坐吧,別客氣!你這個左撇子二犢,看樣子,發財啦!”

“托您的福!”他就是失主,掏出名片,遞過來,德子也沒細看——反正是一家什麼公司的董事長,問起他三個月丟失兩輛轎車的細節。

科長一直沒吱聲,偶爾翻一下立案調查的卷宗。德子知道頭兒此時此刻心裏不怎麼愉快,因為二犢這人犯過事,他那左撇子手,打傷致殘好幾個人。在她手裏結的案,兩年勞教。現在,成了董事長?成了戴大金鎦子的董事長?成了一口氣丟了兩輛車,又開著寶馬來報案的董事長?

六年前抓他的科長,押他的大俠,對不起,得給他找尋那失竊的兩輛車!

他太知道他的上級了,她不說話,心勁用得更多。表麵上看,不見多麼颯爽英姿,可行動起來。迅雷不及掩耳,德子在部隊當過偵察排長,也不得不服她。誰也不會相信,她至今還是一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每年業務考核,射擊的頭名狀元,非她莫屬。所以有些知情的慣賊和走黑道久了的歹徒,隻要知道她在場的話,通常不敢掏槍的。你還沒握住槍把,她早將槍口頂住你的腦門了。

德子覺得這位科長,有時像數學老師,一板一眼;有時像老家婦,絮絮叨叨;有時忙她有病丈夫和那個考中學的女兒,看不出她是幹這一行的。隻有她一經手案子,一遇上敵手,而且非等閑的敵手,臉一黑下來,真有點凶神惡煞的樣子。

二犢陳述完了,多少有點怯生生地看著她。他拿著煙的左手,有一點輕微的顫動。這種說不好是緊張還是仇恨的情緒,而造成的舉止失措,連他自己也覺察出來了。不過,他現在不是犯人,而且他肯定還有一種滿足:你們抓過我、押過我的人,得給我辦事。但在這個他看來是“冷血”的女人,和多少有些“二愣子”的獨行大俠麵前,他終於明白,還是規矩老實為好。“真是抱歉,麻煩你們二位了!”

六年前,敏莉把這個行凶肇事在逃的頭目,拘捕歸案。現在,這家夥還有辦法讓大概有點權勢的人,為他說了話,指名交給她辦。德子能夠想象坐在桌前看材料的科長,心裏是怎麼的不能平靜。

“好吧!大致也就這樣了!”敏莉站了起來。“如果還有什麼要了解的,徐德祥同誌會找你的。”然後,走了出去。

這世界上,也許就是由這些叫作勉強啊,尷尬啊,為難啊,矛盾啊,或者還是憋一肚火等等因素組合起來的。德子不是哲學家,不過他能悟到一些。

想到此時此刻開著車,去找他壓根兒不願找的人,一個外號叫耗子的作家,這種別扭著還得做出不別扭的可笑又可氣的狀態,也就是流行歌曲所唱的,“這個世界真無奈”了。想完全的,永遠的,不折不扣的順心痛快,大概是沒門的。

不過,那輛奧迪,還是手中壓著一張牌,你這個失主先等等吧!

他忽然想,也許有那麼一天,這個發了洋財的二犢,花錢雇他當私人保鏢,也不是沒有可能。想到這裏,好容易悟透一點的獨行大俠,情緒又壞了下來。

“細琢磨,也真他媽的!”

說是醬缸胡同離得不遠,繞了幾圈也找不到。後來,找到了胡同,又找不到13號。後來才知道,他們就怕人找到,才把門牌有意遮住。

小米一直把脖子探出車窗外,挨著門洞一家家數,終於像發現了新大陸似地大叫起來。“他媽的,誰把門牌擋住了?”這時,院內躥出來一個小胡子,衝著車嚷:“你們是不是剛剛打電話來的?”

“您是譚作家?”

“別寒磣人啦,叫我中國第一侃,要不,叫耗子,順口。”說罷,上車。上了車,就侃。“你猜怎麼著?這個電視劇,順得就像吃了巴豆霜一樣,昨晚上,我們幾個,一箱啤酒,兩隻扒雞,又從楊子平那歌廳,找兩位小姐助興,侃了半宵,就把這個全視野、多層次的連續劇,前八集敲定。要不是王家斌惦著他那個熊孩子,成效還會好些。沒想到,開頭不錯,一下子就上路了。再去體驗一下生活,不就像真的一樣了嗎?”

小米驚訝萬分:“啊?這也太神速啦,本子已經出來了?”

“眉目,隻能說是初步構想,不過,基本框架大概也就隻能如此了。要想不落俗套,現在就需要你們這些有實際生活的,有鬥爭經驗的充實了。我看王家斌這一回卯上勁要抱個金娃娃。不拿飛天,他非剖腹自殺不可。他說了,耗子,你放開來造,怎麼邪乎怎麼造,這部片子,一定會拍得有血有肉,有情有愛,有悲有歡,有笑有淚的。”他發現車子不動,便對德子講:“司機同誌,走罷!”

德子從來沒聽這樣神侃過,頭有點不適應。

“今天晚上,還有一部古裝連續劇《貴妃豔史》,等著我和另一撥幾個小哥兒們‘攢’呢!”

德子對耗子講的這些,大部分似懂非懂,不過,對於他用一個“攢”字,來形容他的工作,倒明白了寫劇本,原來像開車鋪一樣,是可以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攢”成一部自行車的。

這個中國第一侃,要是昨天在街上碰到的話,他不把他當盲流才怪。主要是那幾根鼠須,留著它居然不嫌惡心,怪不得他的外號叫“耗子”,真夠嗆!可繼而一想,德子又好像悟透了一些,這世界真夠無奈的了,要認真的話,沒法子不頭疼!可疼又怎麼樣?你不喜歡的事情,會因為你頭疼而不存在嗎?人家自己都不覺得討厭,你幹嘛要頭疼呢?

德子說:“不會耽誤你的,現在就去電影廠小招待所。”

耗子一聽,跳了,頭碰到車頂。“去那兒幹嗎?”

“接謝雯雯啊!”

“我不去!”說罷,就要下車。

德子說:“這麼走順路,譚作家!”

“反正我不去的,要不,你們先去接雯雯,我在這兒等;要不,你們把我先送到家斌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