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疏往來,音耗阻絕的湯彤,從遙遠的外省,給我發來一封長長的電報。這家夥,一別多年,天南海北,想不到他還記著我,沒把老朋友忘了。他說他準備到北京來,看望他的前妻。
看到這裏,一驚,我意識到會有什麼事?
果然,他在電報裏說,他的前妻患了不治之症,住在醫院裏,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女兒給他寫了信,報告了這件事。他想盡快地來最後看望一下她媽,我想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離異的前妻,雖然和他隻剩下好的和不好的曆史記憶,但彼此可以說是無關了,可女兒,卻是他永遠推卸不掉的責任和義務,尤其在她處於這樣困難的時刻,他倒是義不容辭地該來一趟的。
給他寫信的女兒,本名湯荻,兩口子離婚後,她跟了她媽,從此改了她媽的姓。這位老同學要求我關心一下周荻,有沒有什麼困難?特地說,若是需要什麼不好搞到的藥,想來是可以幫這個忙的。我知道他現在的太太,是位醫生,就是造成他和前妻離婚的那個壞女人。弄點藥,諒不成問題。
一想起那個黑黝黝的南洋女子,我就有一個不佳的印象,因為她把我一對好朋友的家庭生生給拆散了。
離婚,從來是一個互相傷害的過程,再理智再圓滿的分手,也是無法忍受彼此戕伐之後的產物。但是,無論怎樣曾經反目成仇的破裂家庭,時光都會使攪來攪去的是是非非,淡化以至於湮沒,沒有永遠不能釋然於懷的恩恩怨怨。看來,周稚亞已病成這樣,救命要緊,湯彤和他妻子,也就是那個壞女人,無法再計較了。
人,說到底,是感情動物,湯彤當初那樣絕情分手,現在還要來看望,也著實讓我激動了。大概年紀一把的人,時近黃昏,餘日無多,不但愛能忘,恨也能忘,既然都是老天巴地的人了,往事,便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因為湯彤所在的那地方很偏僻,不如何時能來北京。於是,我按照電報上所開的地址,先到方莊小區,說是她們娘倆新搬不久的家,去看望周荻。
說心裏話,闊別這麼多年,連湯彤都生疏了,何況他的前妻周稚亞?這兩個人,都曾經是我的好朋友,但湯彤更與我要親密些,由於我們有一段華大同學之誼,那位美人,也就是周稚亞,隻不過一起參加過土改。後來,他們結婚了,也許因為她是首長的寵幸,太接近高層人物,倒漸漸地疏遠了。想了半天,除了她很漂亮,她很拔尖,她很好強,會三國語言,經常到國外去,餘下的,在腦海中的印象,便很淡薄了。因為湯彤被革出北京後,到邊境省份的山區落戶,和他失去聯係,與周稚亞就更不來往了。我那位同學是個很自尊的男人,外放了,沒落了,便把自己隱遁起來,跟誰也不來往了。雖然我和這位美人,仍同在北京城裏居住,但我想,有什麼必要,出現在麵前,勾起她不愉快的回憶,給她平添煩惱呢?何況那是一位高傲矜持的女人。
我知道,她恨我,因為,那個壞女人,也就是林彬彬,一位歸僑醫生,是由於我的緣故,才認識她丈夫的。其實,這都是天曉得的事,湯彤胃潰瘍發作,我送他上醫院,找一個比較熟悉的大夫,不是正常之理嘛!但對一個離婚的女人的遷怒,能說什麼呢?也就懶得去辯解了。
收到電報後,我在想,這位美人要把湯彤轟出了北京以後,肯定有許多人追求她。會不會嫁人?如果嫁人的話,又和誰結合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過得怎樣?帶走的周荻,現在應該是多大了?這一切,那匆忙的電報裏,顧不上說,也許以為我了解細情,其實我一無所知。當我舉手敲門的時候,我還考慮,怎樣向她的先生說明我的身分?總不能說我是她和他前夫的朋友吧?雖然事實如此,但那無論如何是很尷尬的。
家裏沒人,敲了幾聲以後,鄰居倒被我敲出來了。
“對不起,我找周荻。”
“她白天在醫院陪她媽,晚上才能回來,總得七八點鍾。”
“她媽在哪家醫院住著?”
這位阿婆也說不好,然後問我:“你是——”
“我受人之托,來看看她。”
“要不,你留個條,我等她回來交給她。”
“不用了,我晚上還要再來的。”因為萬一急需什麼藥,北京不好弄,我要盡快通知湯彤帶來的。
阿婆回屋,把門關上以後,我倒想起,我應該問一聲的,周荻家還有什麼人?
事情過去多少年,也就沒有必要算舊賬了,當然釀成離婚的後果,是我那位老同學被這個第三者插足的錯。但完全怪林彬彬,也是不對的。那女醫生是生活放縱一點,感情衝動一點,但她也不是對任何人,都這樣自由隨便的。她那雙詭譎的大眼睛,倒是我能記住的那個壞女人最深刻的印象了,但也不是碰上一個男人,就突然地明亮起來。我還從來不曾見到一個女孩子,有她那樣一對會大放光芒的眼睛,甚至恨她不死的周稚亞也歎息過,那是一雙帶鉤的眼睛,湯彤被她鉤住,便注定沒命了。果然,她愛上我那位朋友,而我那朋友也愛上了她,最後造成家庭分裂。
要說錯,也是共同的。不過,那位公主似的周稚亞,就毫無責任嘛?
當時,在這場不宜麵戰的戰爭中,不僅她自己,相信自己不會輸,就連我們這些熟人,也覺得她必定是勝家。她是出名的,而且是公認的美人,不光人漂亮,才華也出眾,竟被一個各方麵都不如她的女醫生把丈夫搶走了。這拋棄,對周稚亞來講,真是窩囊透頂,對我們旁觀者說,也夠氣得發昏章第十一。
“如果林彬彬確實比我強——”周稚亞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人要是陷在感情漩渦裏,就不可避免有許多不夠冷靜的衝動,和看待事情的偏見,甚至是可怕的盲目性。周稚亞是個理智型的女人,照理應該清醒,但她一想到丈夫睡在那女醫生的床上,還帶回來一股福爾馬林的氣味,就忍不住要爆炸。
“滾,你給我滾!”
“這是我的家——”
“你去找那個壞女人去!”她連家門都不讓他進。
話說回來,那混蛋一時鬼迷心竅,男人嘛,再成熟,也有他性格上永遠長不大的地方,周稚亞要是能夠諒解他這一點的話,抬抬手,也就讓他過去了。因為女人嘛,再年輕,再幼稚,再不懂事,總是具有一種母親的胸懷,能寬容男人們哪怕是不能寬容的過失。糟就糟在周稚亞卻不具有這種女人心腸,她輸在一個非等量級的對手手裏。這種屈辱感,使她瘋狂,說什麼也不肯退一步,半點挽回的餘地也沒有了。
我了解我那老同學,真離,湯彤也下不了決心,無論如何,那是一段真誠熱烈的愛,要他割舍這一切,也是痛苦的。別看湯彤是機關裏的筆杆子,會做文章,會寫總結,會知道首長想講什麼,能馬上準備出來,是個絕對的明白人。但明白人要是糊塗起來,更是不可救藥,我們都勸過的,老兄,當務之急,就是懸崖勒馬,甚至把話說到這種露骨的程度,“湯彤,你丟掉的是一塊金子,但你撿到的,未必就是一塊銀子!”
“林彬彬哪怕是破銅爛鐵,我也不能說不要,就一扔了之啊!”
湯彤和我同窗過,人長得很帥,看起來像個風流種子,但他不是拈花惹草的人。和周稚亞結婚以來,孩子都好幾歲了,沒有任何見異思遷的不軌行為。老實講,他不應該糊塗得連林彬彬和周稚亞的明顯差別,也分不清的。我們怎麼也不能理解這家夥會墮入情網,隻是我送他去住了一次院,在那裏做了一次很普通的胃切除手術,好像開刀的同時,從腹腔裏把他那顆心也摘走了。
他平時倒也不怎麼特別的感情用事,可是裹到這場愛情衝突之中,他比這兩個女人,更無自拔的能力。他既舍不得和美麗的周稚亞分開,也不忍心和那熱情的南洋女子拉倒。於是,悲劇就發生了。
“倒黴了!這個女人把我坑了!”他也後後悔不已。
在這以前,由於湯彤的能幹,得力,很受領導器重的,如果不發生那次婚變,使他受到挫折,在仕途中肯定是春風得意的。人就是這樣,像老托爾斯泰說的,情場上得意的人,在賭場上就要失意的了。他不但把眼看到手的部長助理這一職務丟掉,因為他悖謬領導的良言,組織的幫助,鬧到差點丟掉黨票的程度,結果,八分郵票,就給調到外省去了。
這使他氣急敗壞,丟官事小,因為那未到手,攆出北京事大,基礎全麵崩潰。我以為他所說的把他坑了,是要詛咒那位插進來的第三者呢!要沒有她,哪會倒這大的黴呀!孰知不然,他一點不怪那位醫生,而是恨他的發妻。他說,“天下最毒婦人心,這個周稚亞,一心要把我整死!”
“那你也是活該——”
作為他的朋友,也是不同情他的。“我們都是現實主義者,湯彤,想不透那位南洋黑妞,真那麼值得愛嘛?”
“跟你也說不清——”
“顯然那熱帶女人的騷情,讓你動了心,不可收拾!”
“放你的屁——”
“就衝那女人的一雙眼睛,像火一樣,把你燒得不知東南西北了。”
他歎惜著:“我沒有像你們那樣想的那樣糊塗,我不是為我的家庭考慮,為我的前程考慮!”
“既然下決心要和女醫生斷,那你還不快刀斬亂麻!”
“人是感情動物哎!老兄!”他苦著臉子對我說,看來,他有他的難處。
我們警告他:“你要這樣拖泥帶水地下去,湯彤,你就等著倒黴吧!”
對於這位周稚亞,朋友們可太了解了,她是一絲一毫也容不得別人的人,她給首長作秘書,別的秘書都讓她給排擠掉了。一個連同僚都無法容讓的人,能忍受自己所愛的人,心有外鶩?她對湯彤發出哀的美敦書:“我周稚亞的脾氣,你該了解的,有她無我,有我無她,就這樣,你選擇吧!”
湯彤的優點,其實也是他的缺點,他的直率性格,和他的不會拐彎的做人態度,倒是絕對一致的,因此,他雖然聰明過人,其實有時又顯得不聰明。他說:“這還用你考問我嘛!當然是選擇你,但你要我馬上拋棄她,辦不到!”
女人,要是動了真情,就像蒙了眼罩的烈馬,往往不計後果地瞎闖了。她罵了一句“王八蛋”,還給了這家夥一個耳刮子。這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罵人,更是第一次動手打人。那臉頰上留下的五個指印,把那個不知出生於爪哇,還是蘇門答臘的女醫生,心疼得要死。
林彬彬跑來找我,拉著我就走,我問她幹嘛?誰也想不到,她邊走邊告訴我。“解鈴還得係鈴人,麻煩你幫這最後一個忙!請你陪我去她的家,我打算親口和周稚亞談。”
我嚇了一跳,站在那裏。“談什麼?”
“我要向她說,我不是專門偷人家丈夫的小偷,但也不是動手打人的人。如果她像我一樣愛他,我就把湯彤還給她!”我懷疑地望著那雙詭譎的眼睛,這女人的壞名聲,使我不敢冒這個險,把她帶到周稚亞家裏去,萬一廝打起來,怎麼辦?
她酸苦地一笑,“我林彬彬要能那樣撒潑,早私奔了——”她說:“你放心,女人和女人之間,總能尋到共同點!”
周稚亞到底是見過場麵的人,很意外,但也很鎮靜,站在那裏,打量著這個對頭。林彬彬能感到周稚亞作為首長秘書的政治上的優越,和那種美人的驕傲,她有點氣餒,無論如何,她不站在理上。兩個女人,足足僵持了五分鍾,或者還要多一些。周稚亞看了看表:“對不起,一會兒,我還有外事任務,你想說什麼,請抓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