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一刹那呢?如果是真正的快樂,那就值。
有的女人,活了一輩子,也許得不到這樣的幸福。
她媽聽她表達了這種琳達式的想法以後,好一會兒,不吭聲,然後,還是不讚同地搖了搖頭。
彭天說過,對於她所發生的這件事,不是十分計較的。他引用了“白璧微瑕”這句成語,表示他不在乎,還像三年前那樣地愛著她。這固然使她感動,她媽尤其感動,以至於老淚縱橫,似乎他把迷途的羔羊挽救於沉淪之中。她不再感動了,而且討厭他的寬容和大度,因為她並沒有請求他原諒,她並不急著嫁人。琳達活得比誰更不好嗎?所以,她不一定需要他來收留她這樣一個失貞的女孩子。她可以考慮,或許作為一種歸宿,選擇彭天當然也是可以的。他並不壞,他肯定會對她很好,但也沒有明確答應啊,怎麼能鑼鼓喧天地到處去講呢?
難道,由於我現在這種境遇,你就有資格替我作主了麼?
“彭天,你怎麼能瞎說哪!”
“我沒有,是他們起哄,要我在大三元請一頓!”
“簡直是胡鬧,你太過分了!八字還沒有一撇——”
“是啊,我也這樣說,等上級宣布了我的任命,再吃也不遲嘛!”
妮妮一顆心落地,她誤會了,兩個人想的滿擰。他有比他和她之間感情維係更重要的事情,在牽掛著他的心。那張春風得意的臉,使她認出了另一個她不熟悉的彭天。
“他是男人,他有事業,妮妮,你應該理解。他願意娶你,不嫌你,這是你的運氣,像他這樣的,城裏多少人家想把女兒給他呢!我想——”她媽在替她安排:“你們會有一個小家庭,一個非常幸福的,人人羨慕的美滿家庭。不是馬上要提拔他當工業局的副局長了麼?不到三十歲,就是科級幹部,在我教過的全部學生中,他是最出類拔萃的了。然後你們會有一個小寶貝,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彭天還會上升,也許調到地區去,也許調進省裏去,都不是沒有可能的。”
“我呢?我呢?”她問。
她媽覺得奇怪,這其中不就包括了你嗎?
“我是說我,媽。”
“你是他的妻子啊!”
“就是每天晚上,脫光了衣服,睡在他身邊的女人?那我可不幹!”
她媽眉頭又皺了起來:“這又是你那個琳達教你的?想想真後悔,那年端陽,就不該讓你走出去,我怎麼不接受你爸爸的教訓呢?唉!一離開小城,就再也不想回到這裏來了。也怪,彭天怎麼就戀著本鄉本土,四年大學,半點不變樣地回來了。我始終相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不是也過得如魚得水似的,很開心的嗎?”
她想起電腦裏讓裘誌強驚嚇的格言:“羅馬人以為他們即是全世界!”她說:“媽,恐怕我是我爸女兒的緣故,過去,我跟他合得來,如今……”
“別胡說,妮妮,你慢慢地就會適應的。一個女人,除一個好丈夫外,還求什麼?你到哪兒找?那個糟踏了你的人,會——”
“媽,我再說一遍,不是那麼一回事。他需要我,我需要他,就這樣。”
她媽一聽到這些,恨不能堵上耳朵,蒙上眼睛。
剝好的粽子放在她麵前,已經涼了。彭天繼續講他開會的事,一個組織部的幹事和他聊了些什麼,一個油脂燃料公司的經理,怎樣希望他幫忙,一個老校友從省城給他打電話,給會議造成的衝擊波,真以為他在省裏有後台呢!雨勢又弱了下來,他仍舊用剛才大雨嘩嘩時的嗓門,講一些他認為可笑可樂,而她覺得並不可笑可樂的事情。她原來反感老板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後來,她倒發現看一張表情太多太濫太虛偽的臉,更不好受。彭天的麵部表情,使她想起一個農民站在豐收在望的田頭時,那份滿足和欣慰,是一種提前預支的快樂。要不是一隻蒼蠅嗡嗡地飛過來,他還未必住口呢!
那隻蒼蠅猶豫了一下,落在了已經不熱的粽子上。她揮了下手,趕走了它。
這時,他才注意到她隻是看了這隻剝開的粽子,並沒有吃。“你怎麼連嚐也不嚐一下?”
她說謝謝,一點胃口也沒有。
“因為不是我媽裹的?”他問。
妮妮還從未想得這麼多,哦,真無聊!這就是小城。小城人的全部樂趣,就在於小城再找不出樂趣的情況下,還能找到的這點樂趣了。她可以想象那些嘰嘰喳喳,人們如何繪聲繪色,麵露亢奮的過癮的神態在議論她。那個躲在家中的妮妮嗎?她也許早不是處女了,她跟她老板睡覺了,她沒臉在大城市裏呆下去了,她回來做了人工流產,又打算把自己推銷給彭天了,不就是有張漂亮臉子麼?無論如何也是人家吃過的殘茶剩飯了,她老子也不是本分人家的人,心更野,野到美國去了,等等等等。她記得自己三年前在小城裏,也曾這樣快樂地竊竊私議過別人的。
她真後悔冒冒失失闖回來,難怪她爸爸一去不歸。她不該在小城做人工流產,以為有媽媽照顧,誰知適得其反。她記得她爸爸走前賭過咒,餓死也不吃回頭草。
裘誌強後來又一次問過她爸的情況。一般情況,老板不怎麼關心人。或許,是對她工作出色的獎勵,但臉仍舊鐵青著。她沒有再拒絕回答,她說她恨過她爸,慢慢地,她終於能夠稍稍理解一點,人應該盡可能地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不過,撇下她們母女倆,怎麼說,太自私了些,是不?她想聽聽老板的意見。
他說:“要是讓你們母女倆幸福,你爸就隻有留下來,可留下來,他又不幸福。”
“你說他走是對的?”
“反正,要想得到什麼,就得失去什麼——”這是琳達和他們這一些人經常說的。“但我,盡量少失去些,盡量多得到些,是我的經營原則。所以,總部對我放手,授權我方便行事,別的子公司做不到這點。”
她知道他在總部的威望,但也知道總部對他的戒備。同時,老板也明白總部對這位能幹秘書的良好印象,這次從她爸爸引起的話題,是要她懂得她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
她未曾料到被錄用,甚至連琳達也想不到她從一般公關性質的秘書,升到決策層麵的與總部直接聯係的秘書,平均每個季度要到香港去一次,大概也和彭天去開的會一樣,是遠東總部的例會吧?
老板還是那個“德行”,她討厭。不過,她佩服他的幹勁。
總部的那位香港巨富之一,知道該雇什麼人給他在大陸打天下。正如他知道應該給她高工資一樣,因為她確實是拳打腳踢的一把好手。還有一個理由,她在總部心目裏,有那麼一點分量。
琳達一般不管別人的事,不過這個聰明女人分析形勢,提醒她對付這個不好合作的家夥,如果她不想給他當俯首帖耳的奴隸,該撤了。她當然不甘心,混到這個層麵,幹不掉他,要是她打算咬他一口的話,夠他流一陣血的。
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讓他受傷?說不好是種什麼感情?
也許她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她真想坦誠地告訴彭天,你比裘誌強怎樣?我不可能做一個你隻需要肉體的妻子,燒飯的妻子,和享受你成功喜悅的妻子,以及一張招牌麵孔卻無須乎頭腦的妻子。
“不行!彭天,我辦不到。”
姑且不考慮這個長有一百年古老青苔的小城,即使嫁給了你,我也保證不了以後要是碰上像裘誌強那樣讓你真恨真愛的男人,會不會跟他私奔?甚至不在乎以後把我甩掉!
彭天的臉刷地一下白了。
是的,我承認,我不可救藥。我就是那一次在總部,當著董事長狠狠地告了他一狀,讓他在那麼多的分公司的老板中間,下不了台,足足地羞辱了他一頓以後,我把自己給了他。是的,是我主動的。我們在淺水灣那間酒店裏,他也說不好是恨?是愛?是報複?是瘋狂?那是我見到他第一次露出牙齒的笑,真可怕。那樣子像是要吃掉我,若是我真被他吃了,我也決不悔的。這其中沒有任何強迫,沒有交易,也許他不該,可我更不該。你可以看不起我,卑視我,咒罵我,你完全用不著可憐我,我自作自受。但我能夠給自己作主,能夠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滿足了。我不願意在這個長滿青苔的小城裏,享受你為我創造的平靜安生的日子,哪怕碰得頭破血流呢,我活該!
“你能明白我嗎?”她問。
“妮妮,”這個最早支持她走出小城的人歎息:“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
“不好?”
他那本來為他自己前景而輝煌起來的眼睛,開始黯淡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又到端陽了!”
“也許你不讚成,我並不覺得我原來那樣就多麼的好。彭天,人活在世上,不能沒有熱烈,哪怕是一刹那的熱烈,你才會感到你活得值——”
雨,好像止住了。
她推開窗戶,簷頭還在滴水,連木頭窗框也長滿了碧綠的青苔。也許是端陽節快要來臨的緣故,小城裏洋溢著一股艾蒿的芬芳和煮粽子的香味,這在大城市是不容易聞到的。
“你要走了麼?”她見彭天站起來,便問。
他沒有再說什麼,低下頭去拿他的傘,然後,她送他出院子。
天空是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很低,扯棉拉絮的雲被並不大的風,吹得亂糟糟地,有的往山那邊飄,有的朝小城這邊湧。兩個人駐足抬頭看了一回,便在一直未關著的院門口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