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又是端陽(2 / 3)

到底不是那個膽怯的小城姑娘了,她對自己完全有信心,敢去麵試,老板總不會是老虎吧?她塗了一種怪怪顏色的眼影,揚手攔住了一輛的士,朝那原來離得她很遠很遠的大廈駛去。現在,這建築物對她來講,太近太近了。

三年前她來到這個城市,初立腳未穩的時候,妮妮還給彭天(她媽媽最得意的學生)寫信,也許他支持她走出小城來闖一闖,透一透新鮮空氣,不一定是個好主意。

那個在某種程度上,被默認為是她未婚夫的彭天,是根據自己的經驗,考上了大學,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四年以後,開了眼界,畢業後回到小城,很快就顯露才華,一帆風順了。所以他才建議她也該衝出這狹隘的環境,看一看外麵的世界。他對她講的關於那城市裏的一切,曾經使她連做夢也向往著的。她已經太習慣小城裏狹窄的石板巷弄,和一年四季永遠不變的青苔。如果說那房子有一百年曆史,這青苔自然也綠了一百年,真可怕!等到她親身領教大城市對於外鄉人的欺侮,不全是這麼回事的時候,她真想打退堂鼓,回到她媽身邊過一份安寧的日子,嫁一個男人(好像非彭天不可,而且除了他似乎也再找不到更好一點的人了),成一個家算了。她那麼多的女同學,比她大的,比她小的,誰不是這樣過的呢?

能說那些人不快活麼?

彭天給她鼓勁,一封接一封的信,告訴她,他一開始,也是懦弱過,氣餒過,還偷偷地哭過呢!

不過,她倒一滴淚水也沒掉過。

而且,她漸漸地習慣了,漸漸地適應了,漸漸覺得生活可以按另外一種方式來過,她也漸漸相信,這是一個允許改變的世界,並非有一定之規的。無庸諱言,也漸漸地明白,一個人自由和快活的程度,和錢的多寡成正比的。她說:“我想多一點錢的話,我能夠把自己好好包裝一下。”

“你好像還不至於推銷不出去!”

“我還沒有那個打算,隻是想跟你一樣,好好地享受生活!”

琳達說:“我知道像你這樣大的女孩子,已經懂得找能為你掏錢的男朋友了,完全不必自己費力的。”

“不,那我不是也要先付出什麼,才能得到什麼嗎?”

“是這麼一個理——”然後,這個涉世頗深的女人歎息:“妮妮,你原來倒不怎麼悟,也可以稱之為純潔無邪。不過我不曉得如今你太清醒了,對你來講,是好呢?還是不好?”

“琳達,我不打算懵懵懂懂一輩子!”

裘誌強是個看不出什麼明顯特點的男人,有一張很難記住的麵孔,主要因為他幾乎沒有表情。她以為他一定是凶神惡煞般的,等坐在他對麵,發現他倒也不像要吃人的樣子,放了點心。可無一絲笑容的神氣,也是令她凜然和忌畏的。

他給她兩分鍾時間,簡明扼要地把自己說清楚。“好——”他看著腕上的手表,“開始!”

她如果剛從小城來,不知該怎樣張皇失措!

現在,她是胸有成竹多了,無論如何那個小女孩的媽媽,一個能支配男人的女人,使她漸漸掌握在這個大城市,在這樣一些人當中,不僅要適應而且還要從容有餘的生活下去的能力。

但一張嘴,他把她攔住了。“我習慣聽英語,你已經知道,這是間外資公司。請——”他重新看表計數。

“德行——”這是她教的那個小女孩的口頭禪,她用來在心裏損他。“有什麼了不起,我給你說。”她一麵講述她的履曆,一麵琢磨這個裝腔作勢的家夥,心想,和這種老板共事,也許不會有好日子過,一定是百般挑剔,算了,她的本職熱情頓時大減。反過來,她解除了負擔,倒敢把這樣的意思表達了,先生,你需要的這個秘書,最合適的人選就是我。我得不到這份工作,我並不遺憾,同樣好的差使還會等著我的。但是,你錯過這麼一個全能全材的部屬,也許要後悔不迭的。

她確實能幹,這方麵的天賦,她相信是繼承了她的父親。

裘誌強是個永遠不動聲色的人,那雙挑錯的眼睛,盯著看她操作電腦。他讓她編一個文檔程序,以為這能難住她。但是他忘記琳達家裏有一台IBM,當然他更不可能知道她甚至未向那個精明強幹的女人請教,靠說明書就掌握了它。

“我可以走了吧?”她看他大概再出不了什麼花樣了。

“對了,你隻談到了你的母親。”

“那也是麵試的內容嗎?”

“在我的公司裏,我想知道什麼,我的職員就應該告訴我什麼,除了屬於隱私的那一部分。”

“對不起,請允許我拒絕回答!”

他沒有再問什麼,告訴她等待通知,便把她扔在屋裏走了。

妮妮惡作劇地在他的個人電腦裏,鍵入了她記不起是誰的一句名言:“羅馬人以為他們即是全世界,而在全世界人眼裏,它不過是拉齊奧大區羅馬省會罷了。所以,凱撒隻是凱撒,他不是世界之王。”然後嘟噥了一聲“德行”,離開了那裏。

雨索性嘩嘩地下得起勁了,屋頂被大雨點砸得劈裏啪啦地響。

於是這小城的一切一切的響動,都淹沒在暴雨中,就剩下她和她的遐想,她的白日夢了。

妮妮笑了,好久好久,那個鐵腕人物很詫異電腦裏突然出現的警句:“羅馬人以為他們即是全世界……”

每個人都有他的軟弱,誰也不能例外。他後來承認,他被這句話嚇得魂不附體過。“誰吃掉誰?還真是個未知數,你信不信?你不是凱撒!”她的心裏笑這位板起麵孔的老板。

在雨聲中,她好像悟到她爸爸為什麼教她英語時,要選用這句格言作輔助教材了,也理解爸爸到底為什麼離開小城,一去不歸返了。

院子裏有推門聲,有腳步聲,她以為她媽買到了可心的粽葉,從菜市場回來了呢。小城的生活,有時真像那牆上長了一百年的青苔一樣,永遠也不會變的。她在琳達家裏三年,沒有端午節的概念,那個城市裏一年到頭有粽子好買。可在小城,過節太當回事了,一定要買那種寬寬的新鮮粽葉,煮出來的粽子,透出碧瑩瑩的光澤。紅豆啦,鹹肉火腿啦,都要盡可能地弄得妥帖,她媽已經很忙碌地張羅了好幾天了。為要買到稱心的粽葉,起幾個大早到菜市場等著了。無論如何,這是妮妮愛吃的東西,三年前她離家時,書包裏裝下多少她媽媽包的粽子啊!

或許,這就是小城的情趣,小城的快樂,小城裏一年到頭最津津有味的事情之一,那滑碌碌的石板路上,便有了一些匆忙,一些興奮,一些打破了平靜以後的紊亂。

她早先,也許也不在意的,可這次回來,見她媽媽為買不到好粽葉、好糯米而傷透了腦筋的樣子,不僅奇怪起來,為什麼要這樣慎重其事?一家兩口人,幹嗎要包這麼多?有必要互相送來送去麼?

記得從中學開始,一到端陽,彭天她媽媽會讓他送粽子來,她也會捧著粽子送到彭天家去。那時,兩家仿佛有了一種默契,何況彭天是她媽教過的最好的品學兼優的學生,成績好到直接保送上大學。彭天的媽媽一定會塞給她雄黃啊,艾葉菖蒲啊,香袋啊,然後跳跳蹦蹦地回家,一路哼唱著,充滿了節日的愉快。她媽是老師,少有工夫為她張羅這些過節的點綴,尤其她爸爸還在的那些年裏,他是不大喜歡這一套風俗習慣的。

她知道,小城的人不怎麼喜歡她爸爸,有學問是另外一回事。他遠不如他妻子有人緣,人們對他,都敬而遠之,也許這不是他離去的原因,但不能說毫無關係。

推門進來的,卻是渾身上下濕透了的彭天。

小城沒有關門的習慣,自然也無所謂敲門了。

他把滴著水的傘隨手放在已經夠潮濕的屋裏,從水汽浸潤的塑料袋裏掏出幾個熱烘烘的粽子來。肯定,剛從鍋裏撈出來的。其實今天才是農曆的五月初二,包粽子早了一點。“我叫她們包——”彭天現在的口氣,更多像個幹部,人也有些發福了,他在鄉鎮企業辦公室裏負責審批手續什麼的,大概還比較得意。在這個小城裏,她明白,被人羨慕,是快活中的最快活的。可妮妮卻認為,你是為自己活,又不是為別人活,別人怎麼樣看你是無關緊要的,拿琳達的話說,我才不管那些,關鍵在你自己覺得活得怎樣!

“吃,吃,妮妮!”一邊說,一邊就要給她剝。“這是我關照我們單位食堂先為你包的,鹹肉的,你最愛吃!”

她沒有胃口,根本不想吃。

“不是說會議還有一兩天才結束嗎?”

彭天說他逃會了。他告訴她,他在會上,“見到了好幾位老同學,你也認識的,還問起你,讓我代問好。”

“使你難堪了吧?”

“妮妮,你別瞎說瞎想了!”停了一會,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真虧他們想得出來,還要我請客,向我表示祝賀咧!”

她心情不安地望著他,其實,她並不在乎這小城裏的人怎麼在背後議論她,更不在乎同學師長,甚至有點文化的人,表麵上的親熱而在內心裏的卑視。隻有兩個人,她感到有些歉意,一位是她媽,一位便是這會兒給她剝粽子的彭天了。她並不認為自己做得有什麼不妥,貞操這種東西,看得重就重,看得淡就淡。做了也就做了,事情發生了也就發生了,有什麼辦法?對也罷,錯也罷,何況很難用一個對或一個錯來作判斷的,所以不值得為之號天嚎地,悲痛欲絕。這是琳達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別人不信,她信。感情本來就像海潮一樣,說來就湧上來了,誰也阻擋不了。若是一平如鏡的沙灘,海水無聲地浸潤過來,如此纏綿地交融著,是感情的一種表現狀態;假如海岸線岩礁林立,山石壁陡,潮水遏製不住地衝過來,必然是洶湧澎湃,浪花飛濺,那種強烈的,突然爆發的,乃至於驚心動魄的感情,不也是很壯觀的嗎?